潞川大捷后,王猛顺势完成了对邺城的包围,心情激动的王猛第一时间用快马向秦王苻坚汇报了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并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王猛其实大可以一面派人回长安请示,一面发起攻城,等到将前燕彻底消灭后才向苻坚请功的。但是,王猛却命令部队驻扎休养,对邺城围而不打。乍一看,王猛的这一决策在军事上是毫无必要的,但是仔细想一想,王猛的如此做法完全是心理大师级别的。
古今中外多少叱咤风云的名将,功成之日就是功高震主之时。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西汉的韩信在临时前所留下两句千古名言:“飞鸟尽,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
虽然坦荡的苻坚与王猛的关系远非腹黑的刘邦与韩信之关系可比,但是王猛此战的功绩之大完全可以让苻坚睡不稳觉。前燕的六州之地三倍于前秦原有之地,人口则多近六倍,若能乘势灭掉燕国,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功劳吗?
因此,王猛一面休兵停攻以待苻坚的旨意,一面作了两手的准备:一是苻坚如果要亲临前线来指挥这最后一战,这样一来,这最后灭燕之功便归于苻天王,王猛则既无争功之嫌,又可以顺手将部队的指挥权交还给苻坚,这样一来就君臣无嫌了;万一是苻坚不来,将这最后一战全权委托给王猛指挥,那么王猛就变成是奉旨行事,事毕再将军权还给苻坚,那样也算是充分尊重了主上。
从这件事情上来看,王猛的思想层次已经超越了军事性的思维,完全进入到了政治性的层面了。因为在灞上分别的时候,苻坚曾言要亲率大军作后盾,王猛据此估计,苻坚不亲自打上一仗是不会得到满足的。
苻坚在长安看到王猛的奏章,上面写道:“微臣在十月二十三日这天,已全歼贼寇慕容评的部队,然后飞越太行,于二十六日包围了贼巢邺城。我等奉陛下御旨,广布陛下仁爱之恩,使六州之地的人民欢欣鼓舞,庆祝换了仁慈的君王。这六州之众,无不感陛下之恩,戴陛下之德。除非是至死不悟之辈、以身试法之徒,我军秋毫无犯,军纪严明,致使人民安居,盗贼绝迹。下一步的目标是将活捉贼首,平定邺城,如何执行,请天王明示。”
苻坚一看之后自然大喜,几乎不假思索就作出了亲赴邺城的决定。他一边草拟给王猛的复旨,一边让人预备銮驾和知会部队,让他们准备马上出发。他神飞色舞地给王猛复旨说:“将军出兵未逾三月,首恶即被拔除,功勋之高,前无古人。朕将亲率六军,于明日凌晨开拔,昼夜兼程,尽快赶往。将军不妨先休养将士,待朕到达,再行攻城。”
当王猛接到苻坚的复旨时,苻坚已经亲率十万精锐之师上路了。王猛将复旨反复地看了几遍,庆幸自己当时的头脑还算冷静,没有贸然攻城并将前燕皇帝慕容一举生擒。作为一位统帅,没有比征服一个敌国,在对方的首都接受他们的元首的跪拜更为荣耀的事了,东晋的桓温曾经在征服成汉后享受过这份荣誉。但是,这份无上的荣耀却不是一个臣属可以消受得了的,王猛有意将这份荣耀留给天王苻坚,而苻坚也当仁不让地要从这份无上荣耀当中获得心理上的快感。
而且,事情还远不止于此。当初王猛的六万部队就已经打败了慕容评三十万的大军,要攻破这孤立无援且已人心惶惶的邺城,可说是轻而易举的。如今苻坚亲自前来,只要带上个万把人就已经足够了。可是他非得带十万精锐前来游行,这到底是啥意思呀?一想到这里,王猛的心里猛可“咯噔”了一下。他不由得深思起来了。
苻坚在出发前留下了自己的表舅李威辅佐太子苻宏镇守京城长安,并命令弟弟苻融镇守洛阳,他自己则亲自率领十万甲兵向邺城进发。从长安出发之后,只用了七天的时间,苻坚的军队就已经抵达了安阳(河南省安阳市)。当苻坚还是一个骚年的时候,曾经长期在这里生活过,这次故地重游,极重感情的他不但探访了曾经熟悉的故街旧巷,还摆下了盛宴热情地款待了那些与其祖父苻洪一起生活过的长辈们,颇有当年刘邦衣锦还乡欢宴故乡父老的意味。当与这些长辈们谈及祖父在世的种种往事时,苻坚不禁泪眼婆娑,恍如隔世。当晚,苻坚就留宿在了安阳。
而在同一天,王猛离开了自己的军营,偷偷地前往安阳拜谒苻坚。这天晚上到了苻坚将要歇息的时候,忽听侍从高声叫道:“辅国将军王猛求见天王陛下!”苻坚觉得很奇怪:“王猛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跑过来了?”
听说苻坚要亲率十万大军赴邺城之后,王猛左思右想,觉得只有主动去迎接苻坚,并且轻车简从,不带人马,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苻坚这次带十万人马来并非攻城所需,但既可以对敌人示威,也可以向自己摆谱。此时前燕将灭,但东晋尚在,苻坚还不至于效汉祖而诛韩信,但君臣之间哪怕存有一丝的芥蒂,对臣下的一方是十分不利的。
苻坚见面后装着生气地责备王猛说:“昔日周亚夫屯兵细柳营,不亲自迎接汉文帝,被传为了佳话;而今两军对垒,战事未息,你抛下部队不管,却跑到我这里来,这是为什么?”
深得马屁之道的王猛叩首道:“周亚夫不惜用拒绝迎接皇上的手段,为自己赢得名将的声誉,对于这种做法,我不敢赞成。现在,微臣在陛下英明神武的领导和指挥下,攻击灭亡在即之寇,敌人已好比是放进锅里的鱼,装进瓮中的鳖,用不着担心它会跑了。微臣所担心的,是监国(指太子苻宏)的年龄大小,陛下远离首都,如果万一发生什么变故,怕是连后悔也来不及了。在灞上辞别陛下时,微臣曾讲过这个意见,陛下也曾表示同意,现在陛下也许忘记了吧。”
苻坚微笑道:“难得爱卿一片忠心,为国家社稷考虑得十分周全。太子虽幼,但有李威辅佐,爱卿可无忧也。朕将亲率大军,生擒贼首,与爱卿共享胜利的喜悦,岂不快哉!”
王猛当晚就留在了安阳,第二天陪着圣驾一起到达邺城前线。王猛向诸将宣布:“前一段时间,陛下赐我‘使持节’的权力,在军旅之中传达天王陛下的命令,代表陛下指挥,今天王陛下不惧风霜寒气之苦、鞍马劳顿之累,亲赴前线,指挥灭贼,诸将应直接听令于天王陛下。”
就这样,王猛将军队的指挥权顺理成章地还给了苻坚,做得自然得体,天衣无缝。这一切都是为了向苻坚表白:我王猛忠心耿耿,豪无一点异心。苻坚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大感快慰,于是留王猛在身边协助指挥攻城。
此时,前燕除被包围在邺城中的部队外,尚有一支一万多人的军队在城外,由宜都王慕容桓所率领。三个多月前,皇帝慕容命令太傅慕容评率军三十万进抵潞川时,同时命令慕容桓率军一万当后备,进驻在沙亭(河北省大名县东)。当王猛进攻慕容评时,不知道什么原因,慕容桓在沙亭一直袖手旁观,当他听到慕容评全军覆灭的消息后,慕容桓害怕被歼,便率军向南移驻至内黄(即今之河南省内黄县),跑得离首都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越来越远了。
苻坚到达邺城之后,一面包围邺城,一面则采取了大胆穿插的行动,让猛将邓羌率军进行大纵深的穿插,直往冀县(在河北省衡水地区)攻过去。慕容桓得到这消息后,感到逃跑路线有被完全切断的危险,就于十一月六日将部队中的汉族士兵全部遣散,带着五千名清一色的鲜卑族将士,向北急逃,准备回到故都龙城(辽宁省朝阳市)后再作打算。十一月七日,苻坚命令部队向邺城发起总攻。王猛建议道:“贼寇命在旦夕,若四面强攻,贼必作困兽之斗,虽终不免灭亡,然而一则会增大我军的伤亡,二则会对城市造成破坏。不如围三阙一,网开一面,让贼首出逃,然后追而擒之。如此,陛下既有了关爱士卒之美名,又可得到一座完好之城。”苻坚深以为然,便依计而行。
当时,在被围困的邺城当中还有着不少的邻国人,这些人大多是在前燕强盛时,被那些称臣并寻求保护的小国送到邺城的人质,他们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王子便是王弟。平时,这些人质都有人严加控制,出城办事也必须经过批准,没有行动上的自由。现在前燕帝国已经死到临头,自顾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些人质?于是乎,这些人质们便开始互相串连,商讨对策,以谋自身的出路。在这些人质当中,高句丽王国的王子扶余蔚在前燕帝国朝廷中任散骑侍郎,他见朝臣一个个都心神不定,就连皇帝慕容暐也已六神无主。于是,扶余蔚便召集各国人质秘密商议,他对大家说:“我等所以来邺城做人质,是因为国小而不得已。我们的国家,无不受到过燕国的无端讨伐,每年都要给他们上表称臣,缴纳贡品。燕国君臣视我等为下贱之人,所受的凌辱一言难尽。现在,燕国灭亡在即,我等难道要为仇人殉葬么?”
扶余蔚的一席话煽动起大家对燕国的仇恨情绪,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最后形成了共识:与其在此等着当俘虏,不若打开城门迎接苻坚入城,然后找个机会返回故国。
十一月七日的当天夜里,扶余蔚带着各国人质以及上党兵团留在京城的人质共五百余人,来到邺城的北门,杀死了守门士兵,打开城门并引导前秦军队入城。
几乎与此同时,皇帝慕容暐、上庸王慕容评、乐安王慕容臧、定襄王慕容渊,以及左卫将军孟高、殿中将军艾朗,带领一千余名武士,从东门逃出邺城,向故都龙城方向逃去。
前秦部队从北门蜂踊入城。王猛考虑到城中情况复杂,请苻坚暂且留在城外的大本营中,由他先行入城,待将秩序整顿好之后,再请圣驾进入邺城皇宫。苻坚对此表示同意。
王猛当夜随部队进入邺城,一面指挥部队抢占皇宫、宫府、武器库和粮食仓库,封锁交通要道,收容俘虏;一面让部队到处张贴安民告示,宣布秦国大军不抢劫、不扰民,所有工商民户,生意照做不误,人民生活一切照常,同时宣布废除前燕的严峻苛法,实行秦国简约的法律。
邺城郊外过去曾经盗贼横行,一听王猛之名后,顿时盗贼绝迹,强豪屏声。在邺城市内,百姓在看了王猛的安民告示后,人心霎时安定,秩序并然,皇宫、官衙、仓库、庙宇等一切完好无损地被王猛所接收。就连皇宫中被慕容暐所丢下的四千名宫女以及数千名太监,也都安安静静地等候发落。
王猛象诸葛亮般不分昼夜地工作,对照皇宫及官衙的档案,清理俘虏和物资。前燕帝国的朝廷官员,除极少数跟随慕容出逃外,基本上全部被俘虏。王猛令他们原地不动,等候天王陛下的发落。仓库的金银财宝及各种物资,已全部派兵看守,没有发生损失现象。经过两天两夜的紧张工作,王猛将邺城整顿得整整有条。十一月十日,王猛迎接大秦天王苻坚进城。
苻坚进入邺城的皇宫后,王猛呈上前燕名籍供御览。苻坚这才知道,前燕的六个州,一百五十七个郡,一千五百七十九个县当中,竟然有着近二百五十万户,人口数量上千万。他不禁为之龙颜大悦,毕竟在当时那种战乱频仍的情况下,人口才是最重要的资源。邺城被攻破后,前燕所属各州、郡的刺史和郡令以及各少数民族的首领,均带着地图和户籍簿,纷纷赶到邺城排队献降。苻坚为接见这些投降的地方长官而忙得不亦乐乎。
前燕皇帝慕容暐匆勿逃出邺城后,身边的武士居然一个个都策马飞奔,各寻生路。最后跟随慕容的,除三位王爷、两位将军之外,只剩十几个骑兵了。他们昼夜兼程向北而逃,跑着跑着,连太傅、上庸王慕容评也跑得不知去向了。
前秦的游击将军郭庆曾经在潞川时烧了慕容评的粮草,现在又担负着追捕慕容的重担。不过因为慕容暐这一行人如惊弓之鸟般昼夜飞奔,郭庆的部队一下子未能追上。
慕容暐等一行人在途中不时遇到土匪和盗贼的袭击,不得不一面逃跑,一边战斗。幸亏左卫将军孟高忠心不二,殊死护驾,才使皇帝以及慕容臧、慕容渊两位王爷未受伤害。一直逃了几天,慕容一行来到一个叫福禄的地方。由于实在是太困了,一行人解下马鞍,让马吃草喘息,而皇帝和王爷们也顾不得高贵的身份,就靠在坟堆上打盹。谁知他们华丽的服装竟招惹出二十多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两位禁卫军的将领奋起反抗对方的抢劫,结果双双死在强盗之手。在孟高、艾朗与强盗殊死搏斗的时候,皇帝慕容暐和两个王爷乘隙徒步开溜了。
当慕容暐徒步跑到高阳时(河北省高阳县东邺城),被郭庆手下的将军巨武发现,遂被生擒。郭庆派巨武将慕容暐送往邺城,自己则继续率军追击太傅慕容评。
当巨武将慕容暐押解到了苻坚面前的时候,苻坚令人为其松绑,并问他道:“你已全军覆灭,众叛亲离,大势去矣,为什么不投降而要逃亡呢?”
慕容暐答道:“我听人说,当狐狸死的时候,头还朝着他出生的土丘,我也不过是想死在先人的陵墓上而已。”苻坚叹息道:“难得你还能记住先人。朕现在放你回皇宫,明天你可率文武百官,正式向朕投降。”
第二天,慕容率领着前燕的文武百官,按着标准的程式向苻坚所代表的前秦帝国投降了。慕容暐共在这皇位上呆了十一年,如果从慕容廆在西晋武帝太康六年(公元285年)称公开始计算,前燕政权至今已历四世,共计八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