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在汉字书法的历史上有着显赫的地位,这段时期书坛人才辈出、群星璀璨,桓温幕府的文人当中善书者亦不少。《书小史》卷五载王珣“善行书”,《淳化阁帖》卷二辑有王珣《末冬帖》。王徽之善草、行和正书。《宣和书谱》卷七载,王徽之“作字,亦自韵胜”。郗超长于正书和草书,他的书法尤重创新,为时人所推重。就连桓温自己也长于行、草,字势遒劲,有《大事贴》和《旱燥帖》传世。
桓温幕府中也有不少人才善于绘画:郗超善画,高僧于道邃卒后,“郗超图写其形,支遁著铭赞”;爱好文学的顾恺之更是绘画方面的艺术大师,《历代名画记》卷五录有他的绘画作品有四十件,是被收录的先秦至魏晋时期作品最多的作家,其撰有《论画》、《画云台山记》等绘画理论作品,在理论和实践上把我国古代绘画艺术推上了第一个高峰。桓温本人也是个颇具欣赏水平的绘画爱好者,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五载:“桓司马每请长康与羊欣论书画,竟夕忘倦”。“又桓温尝使王献之书扇,笔误落,因画作乌驳柠牛,甚妙”。
在音乐方面,桓温幕府中以桓伊成就最高。桓伊善吹笛,有“笛圣”之称,著名的琴曲《梅花三弄》就是根据他遗留下来的笛谱改编的。桓伊的挽歌与袁山松的《行路难》辞、羊昙的唱乐,并称“三绝”,谢安赞叹他对于音乐是“一往情深”。至于谢安本人,《晋书谢安传》载谢安“性好音乐,自弟万丧,十年不听音乐,及递台辅,期丧不废乐。”朱长文《琴史》卷四云:谢安“家有名琴,后为齐竟陵王所宝。以此知太傅之工琴也。或曰尝作《升平调》云……太傅轻戴,但与论琴书。戴无吝啬,论琴尽妙”。
与崇尚虚言的司马昱扬州集团明显不同的是桓温的幕僚集团显得更加的博学勤政和注重事功。桓温幕僚集团在史学方面有很多出众的人才,习凿齿、袁宏、袁乔、孙盛、罗含、伏滔等人都以治史著称:习凿齿“史才不常”,晚年朝廷欲“使典国史,会卒,不果”,其著有《汉晋春秋》四十七卷、《襄阳耆旧记》五卷;袁宏著《后汉纪》三十卷和《竹林名士传》;罗含著有《湘中志》;孙盛著《魏晋春秋》二十卷和《晋阳秋》(本名《晋春秋》,后来为避简文帝母亲郑阿春的名讳而改名。)三十二卷;伏滔著有《正淮论》上下二篇行于当世。
桓温为了笼络文学之士,经常与帐下文人游宴赏会,诗文游戏,因而一批因参加聚会而风度倾人的雅士便趁此机会脱颖而出。如车胤,最善于赏会,“当时每有盛坐而胤不在,皆云无车公不乐。”
话说有一年过重阳节的时候,桓温照例率领幕僚到龙山登高,饮酒赏菊吃九黄饼,桓温的三个弟弟和两位外甥都参与了,他的参军孟嘉也在列席其中。龙山在姑孰城的南部,西濒长江,似“蛟龙”盘卧江岸,东面与谢家青山隔水相望。龙山四面环水,山形奇特,山色秀美,景色醉人。龙山的景色以秋天为最,秋高气爽之时,漫山枫叶红遍,登高望远,颇具诗情画意和浪漫色彩,因此,“龙山秋色”被纳入“姑孰八景”之前列。就在这次桓温组织的龙山宴集之时,正当觥筹交错的时候,席间突然一阵山风吹了过来,竟吹落了陶渊明外公孟嘉头上所戴的帽子,醉意朦胧的他却浑然不知,又过了很久,孟嘉起身离座去上厕所。桓温趁机让人把孟嘉的帽子在地上捡起来,放在他的席位上。又命人取来纸笔,让咨议参军孙盛写了一张字条,以嘲弄孟嘉落帽却不自知的糗事。孙盛写好后让桓温过目,桓温觉得写得不赖,想乘酒兴调侃孟嘉一番,便把纸条压在了他帽子下。孟嘉回到自己的座位时,才发觉自己落帽的失礼行为,但他却不动声色地顺手拿起帽子戴正,又拿起孙盛损他的字条看了一遍,即请左右取来纸笔,仗着微醺的醉态,不假思索,奋笔疾书,一气呵成了一篇诙谐有趣而文采斐然的答词,为自己落帽的失礼行为作自我解嘲。桓温和满座宾朋争相传阅其答词,无不击节叹服其才思敏捷。于是,孟嘉便被视为气度恢弘、风流倜傥、潇洒儒雅的代表,甚至后来把这种文化基因遗传到了外孙陶渊明身上。
桓温所兴建的姑孰城东南方有一座山峰兀然突起,远远望去,如雄狮盘踞,此山后面的甑山和藏云山绵延如带,如同拱卫着的姑孰城的两列卫士,而城垣边的凌云山又恰似这雄狮足下的绣球,这便是以“白纻歌舞”闻名于世的白纻山。桓温坐镇姑孰时,常在白纻山下练兵,在山上休闲,至今还留下了挂袍石、桓公井等遗迹。《太平御览》卷四六《宣城图经》曰:“宣州白纻山,在县东五里,本名楚山,桓温领妓游此山,奏乐好为《白纻歌》,因改为白纻山。”
白纻,即白而细的纻麻,“质如轻云色如银”,是制作舞衣的上乘佳品。姑孰自古以来是优质纻麻的著名产地,“其女多事纺织”。古代姑孰因山水秀美被誉为“山水都”,这里既是沿江重镇、交通枢纽,又是金陵畿辅之地,不少达官文人聚集于此,闲暇之时既可览胜抒怀,又可欣赏“白纻歌舞”。
“白纻歌舞”初始于汉代,三国时已成体系,流行于吴地,为民间的吴歌吴舞。初为独舞,后发展为群舞。晋以后,渐为上层文人所喜爱,成为宫庭皇室常备节目。“白纻歌舞”由身穿用白纻舞服妙龄女子演出,她们载歌载舞的时候,其歌声悠扬,其舞似轻云。桓温坐镇姑孰时,常常在楚山上宴集身边的幕僚和文人雅士欣赏“白纻歌舞”,使姑孰成了当时闻名大江南北的“白纻歌舞”的大骚场。从晋无名氏《晋白纻舞歌诗》的铺陈里面,我们可以意淫一下这“白纻歌舞”的绝美:
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两手白鹄翔。
宛若龙转乍低昂,凝停善睐容仪光。
如推若引留且行,随世而变诚无方。
舞以尽神安可忘,晋世方昌乐未央。
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
制以为袍馀作巾,袍以光驱巾拂尘。
丽服在御会嘉宾,醪醴盈樽美且淳。
清歌徐舞降只神,四座欢乐胡可陈。
双袂齐举鸾风翔,罗裾飘飖昭仪光。
趋步生姿进流芳,鸣弦清歌及三阳。
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
幸及良辰耀春华,齐倡献舞赵女歌。
羲和驰景逝不停,春露未晞严霜零。
百草凋索花落英,蟋蟀吟牖寒蝉鸣。
百年之命忽若倾,早知迅速秉烛行。
东造扶桑游紫庭,西至昆仑戏曾城。
阳春白日风花香,趋步明玉舞瑶珰。
声发金石媚笙簧,罗袿徐转红袖扬。
清歌流响绕凤梁,如矜若思凝且翔。
转盻遗精艳辉光,将流将引双雁行。
欢来何晚意何长,明君御世永歌昌。
至于每年三月三日的上巳节,乃是魏晋时代的重大节日,王羲之兰亭雅会即在是日。文人们喜欢在这天瞩目远眺,踏青修禊,吟诗作赋,畅叙心怀,桓温的军幕自然也不能免俗。桓温经常以府主的身份组织诗歌聚会,并以主持身份评判诗作,与府中文人研讨诗歌精义。
桓温曾让袁宏作一篇《北征赋》,赋写好以后,桓温和在座的贤士一起阅读,大家都赞叹写得好。当时王珣也在座,说:“遗憾的是少了一句。如果用‘写’字足韵,就会更好。”袁宏立刻即席拿笔增加了一句:“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桓温对王珣说:“当今不能不因为这件事而推重袁氏。”
桓温个性诙谐,时常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来考验手下的幕僚。在王珣就任桓温的主簿后,人已经到了官署里,桓温却叫人偷偷拿走了他先前所写的一份报告。王珣立即在官署里重新写,没有一个字和前一份报告重复的。
桓温率师北伐的时候,当时袁宏也随从出征,有一次因做错事而被桓温罢了官。当时正好急需写一份告捷的公文,桓温便将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给了袁宏。只见袁宏靠在马旁,手不停挥,一会儿就写了七张纸,还写得蛮不错的。当时王珣就在他旁边,极力赞赏他的才华,而经常讲错话的袁虎自嘲说:“也该让我从齿舌中得点好处了。”
桓温帐下文人集团的创作颇丰,按诗、赋、文三类分别评价,他们所作的大量诗歌,包括玄言诗,咏物、咏史诗,体式以四言、五言为主,诗歌语言质朴平实,意境清幽恬淡,但多数还是缺乏诗所必备的激情,于“情”字的表达上不够充分,因此很少算得上杰作。桓温自己也曾作过不少的玄言诗,钟嵘《诗品序》中曾经将桓温的作品与孙绰、许询等东晋玄言诗的代表人物的诗作相提并论。
在赋的方面,桓温幕府文人辞赋数量不多,题材多以山水、自然现象、动植物、日常器具为主要表现对象,主颂扬的大赋较少,仅有袁宏的《东征赋》。在山水辞赋里面,有不少形象优美,生动传神的作品,如顾恺之的《观涛赋》、《雷电赋》、《冰赋》、《湘中赋》;袁乔《江赋》;伏滔《望涛赋》。桓温军幕辞赋创作中以咏物赋为最多,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著名者为顾恺之的《凤赋》,张望的《鹈赋》、《枕赋》和《蜘蛛赋》,伏滔的《长笛赋》,顾恺之的《筝赋》,孙盛的《镜赋》。纪行则首推袁宏的《东征赋》和《北征赋》,袁宏的大赋在当时颇有盛名,其中典故信手拈来,巧妙化用,文章辞采飞扬,气势豪雄,为时人所赞道。总体上来说,东晋文人的辞赋创作不及先代兴盛,成就也不及前代,但桓温幕下文人在辞赋观念、辞赋理论方面进行了诸多的探讨和实践,对赋的这种文学体裁的发展还是起到了一种承上启下的作用。
桓温幕府文人集团的最高文学成就体现在散文上,他们的散文创作体裁有疏、书、论、序、赞、铭、笺、表、碑、祭、议、品、教、议等各种文体。桓温幕府修史状况之盛,冠于东晋一朝,编年体史书上面已经提过,至于单篇史论,伏滔的《正淮论》、习凿齿《晋承汉统论》等。在人物评论方面,顾恺之《画赞》、袁宏《三国名臣序赞》伏滔《论青楚人物》是其中翘楚。在谈玄论佛方面,东晋玄学理论成就不大,但批判玄学的文章的水平却较高,现存几篇比较著名的批判玄学的文章,大都出自桓温幕府文人之手。如孙盛《老聃非大贤论》、《异象妙于见形论》,王坦之《废庄论》,罗含《更生论》,韩伯《辨谦》等。《老聃非大贤论》《废庄论》针砭放荡,讥谈世俗,对庄、老多有非议,乃入其室操其戈矣,用语犀利,文风质朴。郗超笃信佛学作《三幡义》和《奉法要》,罗含作《更生论》是对佛教轮回思想的初步阐释。另有对儒家经典思想进行批驳和重新阐释的文章,如王坦之的《太伯三让论》对“三让”提出新的阐释,行文深刻,见解独到。其《公谦论》以书信形式对公谦之义展开讨论,提出“谦”为保身之术,而非美德。桓温幕下文人留下的书信文章较多,其中也不乏佳作,如习凿齿的《与桓袐书》,郗超《与亲友论支道林》,谢玄《与姐书》《与兄书》和《与妇书》,桓温的《与抚军笺》,孙盛的《与罗君章书》,王坦之《答谢安书》,以及袁宏的《与范增书》和《与谢仆射书》等。
概括来说,东晋的散文在题材方面有了很大的拓展,而且辩论艺术炉火纯青。在艺术风格方面,“魏晋佳论,譬如渊海,华美精辩,各自擅场。”
至于桓温本人的散文,严可均《全晋文》录其遗文二十三篇:《请追录王濬后表》、《荐谯元颜表》、《贺白兔表》、《表》、《平洛表荐谢尚》、《表免武陵王晞》、《上疏自陈》、《上疏废殷浩》、《请还都洛阳书》、《上疏陈便宜七事》、《辞参政朝疏》、《帝不豫上疏》、《檄胡文》、《与抚军笺》、《与慕容皝书》、《答慕容皝书》、《与弟冲书》、《书》。其中《荐谯元颜表》被萧统录入《文选》。桓温的散文辞气慷慨遒劲,行文抑扬顿挫,比喻形象生动,陈述事周理密,用典巧妙精当,音韵和谐悦耳,语言明白晓畅,对仗妥帖精工。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桓温的政治议论文,作为桓温政治上的匕首和投枪,往往能够以其跃纸欲出的激越的意气起到先声夺人的效果。
最为遗憾的是,桓温的幕僚团队固然在文学上造诣非凡,但是因为受到时尚流风的影响,在他们之间很少谈兵论武,而桓温也没有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倡导出一种尚武擅谋的风气,所以在军事谋略的建设方面,桓温所倾力打造的豪华团队实际上并没能够做出什么有创造性的贡献,否则要是能够在这团队里面再产生出一个袁乔来,桓温的功业将会再上一个台阶。
在个人的情感方面,龙骧将军、假节、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袁真在这个时候投其所好,送了经过专业培训的女伎阿薛,阿郭、阿马三人给桓温。这些出身低贱的美女遇上了自命风流的桓温,自然觉得这是人生的最美的归宿,再加上此前袁真的尽力调教,她们对于桓温在身心两方面的需求的满足上体现出足够的殷勤和周到,在这些方面,这绝对不是桓温此前的有着或者有过公主身份的妻妾所能够相比的,这使得桓温在姑孰生活的这段时间里,在感情生活方面感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
太和三年(368年),桓温获加殊礼,位在诸侯王之上,可以说已经到了位极人臣的境界。因此,在桓温发动第三次北伐之前的两年里,应该是桓温一生当中最感畅酣快意的时期。按照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人类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分为五种,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此时的桓温在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和社交需求方面早就得到了充分得到了满足,权倾当朝的他在尊重需求方面虽然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但是还没能达到圆满的境界。桓温曾经想与太原王氏联姻,开始他希望在自己手下任职的王坦之能够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话说王坦之自小时候起就喜欢坐在他爹王述膝上玩,这一玩就是几十年,成年后的王坦之依然保持着这种优良的家风,王述的舔犊之情也因此得以充分满足,不过这一父子友爱的场景确实可以令现代人忍俊不禁的:三十好几岁的大小伙子还坐在六十多岁的老爹腿上撒娇打滚。当忐忑不安的王坦之坐在老爹腿上委婉地把这门亲事向他老爹暗示了之后,他那个异常醒目的老子一把就把他从腿上推了下去。在王述的眼中,桓温的官当得再大,也不过是一个门第不高的兵痞子而已。虽然最后这两家还是联姻了,不过却是桓温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了王述的孙子,因为当时的习俗是“寒族之女可适名门,名门之女必不可下嫁寒族”。在这件事情上,以名士风范自况的桓温自然不会在口头上说些什么,但是在内心里难免会感到一定的憋屈:你们这群狗眼看人低的老朽士族们,看老子将来如何创造出一番更大的功业来把你们统统都压下去!
在自我实现需求的层次上,桓温自小就有一个英雄情结,他在职场上奋斗的最终目标是希望自己在将来能够成为一个千古传诵,万民敬仰的救世英雄,为此,他曾经在征讨成汉的时候,效法温峤,把为国尽忠摆在了为母尽孝的前面。因此,已经位极人臣的桓温在享受着极其丰美的人生盛宴之余,又已经在踌躇满志地筹划着下一步的冒险了,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流芳百世仍然是他矢志不渝的奋斗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