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虎眼看秦石追之不及，在山中几经周折，忍着剧痛终于是来到了一处山崖之下。山崖下有着一道极细小的缝隙，成人进出不得，只有幼儿都能勉强穿行。黑虎身形硕大自然无法进入，但它却四肢发力飞身一跃，在那将近九十度笔直的山体上左右攀跳，折回而上，这等本事恐怕那号称江湖轻功第一人的‘踏水神行’姜塞飞见了也要自叹不如。
黑虎跳上山壁最高处，放眼望去，环形的山顶之下竟是一处幽深山谷。此时天已微亮，山谷中黑雾散去迎来朝阳，竟是泉水淙淙，树木林立，蝴蝶翩飞，百花满地，好一处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
黑虎跳下山顶，落地时蜂蝶四起，拨开半人高的青草，来到山谷深处的一方岩洞，岩洞周围散落了一地不知名的骸骨，给这世外桃源平添了一份肃杀之意。
不等黑虎进入，黢黑的岩洞里已经响起了嗷嗷声，一只小虎踉跄着步子跑了出来，用头在黑虎身下来回摩擦，甚是可爱，瞧见母亲嘴里叼着食物，更是上蹿下跳，好不欢喜。
先前与秦石对抗还那般阴森可怖的黑虎，此刻看着自己的孩子也是虎目温婉，将口中叼着的秦亦放下，爪子一推送到孩子面前。
那小虎也是刚断了奶，眼看着襁褓中的小秦亦左右打量，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地靠近，接近时小鼻子嗅了嗅，谁知小秦亦哇地一声啼哭，吓得小虎平地跳起，嗖地一下躲在母亲身后。
黑虎见状打算一口将小秦亦咬死，突然背部传来剧痛，身子一抖摊到在地。这黑虎着实聪明，它如今脊骨受损，也知自己再无能力跳出山谷，索性就留了秦亦一命，把他当成训练小虎捕食的目标。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黑虎每日拿秦亦训练小虎，那小虎吃喝不愁倒也没有把秦亦当成食物。相反的，八个月大的秦亦已经可以坐立跪爬，嘴里还咿咿呀呀的甚是有趣，也不怕生，见到小虎就抱上去又亲又啃地玩作一团。小虎则是好奇于与自己样貌不同的两脚兽，每每还学着小秦亦的样子双足站立行走，只不过他俩都走不长远，没几步就摔倒在地，一个咯咯直笑，一个呜呜嘶鸣，互相学习成长，一来二去的竟成了玩伴。
黑虎见了，爱屋及乌，倒也对小秦亦生出一丝感情来，加上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弱，恐怕不能陪伴小虎太久，正巧在这深谷中多了一个玩伴，也不算孤独。
就这样，两虎一人其乐融融地在谷中生活了四年。这其间，黑虎教会了小秦亦不少东西，隐匿，扑杀，跳跃，掌握了这些本事，在谷中抓些野兔野鸡啥的不成问题。
四年时间，小虎也已成大，体态有着明显的改变，从原本毛茸茸的可爱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霸气。眼看着小虎也有半人之高，黑虎终于是完成了心愿，在一个入冬的早晨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四年的相伴成长，小秦亦学了虎样，而小虎也通了人性，见黑虎死去，均是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一人一虎伤心了几日，忽见山顶上几只大鸟盘旋，小秦亦瞪大了眼不知何物，他只见过蛇虫鼠蚁、野鸡野兔，却不知这大鸟是个什么事物，只是痴痴地凝望着，觉得甚是帅气，心生向往。
先前一直是黑虎捕食，小秦亦直接吃肉，现在黑虎死了，小秦亦只能自己动手。虽说从黑虎那里学了些捕食的本事，但真要亲自上阵时还是略显笨拙。眼看着泉水边一只野鸭呱呱乱叫，似在嘲笑自己，小秦亦三番两次都让它从手里溜走，不过他上手很快，几次失败之后总结了经验。捕猎最重要的就是隐匿和爆发，在隐藏气息的时候接近猎物，而后迅速爆发，给予猎物致命一击。一天下来，小秦亦已经完全掌握了捕猎的技巧，那鸭子也是被他折磨得筋疲力尽，突然啪叽一声倒地不起，小秦亦戏耍的心情也没了，于是咬住鸭子，三下两下吃个干净。
相比于小秦亦的笨拙，小黑虎则是游刃有余得多，这毕竟是流淌在血液里的生存本能，不一会儿叼了只羊羔子回来，大口大嚼。
小秦亦远远地看着，嘴里淌着口水，想要凑近分一杯羹，谁知小黑虎呲牙咧嘴，张开血盆巨口喝退秦亦，外人见了非得吓得双腿瘫软不可，可小秦亦哪里害怕，一个猛扑将小虎撞开，一人一虎扭打在一起，那小黑虎看似爪牙凌厉却不曾伤害于他，但小秦亦力量明显不足，被小虎几次推阻，便一屁股坐在旁边嘟着小嘴生起闷气来。
小黑虎吃了两口，似是知道秦亦生气，叼着半只羊羔子放在秦亦身前，秦亦此刻已经没了食欲，却对着这羊羔子好奇了起来。
这事物，也不曾见过，毛茸茸的还挺暖和。本来习惯了**的秦亦，摸过羊毛之后再把手移开，不知怎的就觉得十分寒冷，于是将羊皮剥下套在身上，立刻就暖和多了。可惜这毛量明显不足，于是对着小黑虎嘿嘿哈哈地比划。
小黑虎也是神了，竟然与秦亦心意相通，这外人看来杂乱无章的比划它却能读懂，于是领着秦亦一路走到深谷的入口处，正是那条只能容幼儿通过的缝隙。
小秦亦睁大了眼睛，这深谷的每个角落他都玩遍了，竟没想到这片深草之后还有这么一方天地，一下子玩心大起，刚要顺着缝隙往外走，却被小黑虎咬住了胳膊。
回头一瞧，小黑虎双眼中透着眼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秦亦比划了一下，这缝隙小虎刚好进不来。
正在这时，天空上那盘旋了三日的几只大鸟，突然俯冲而下，直直地飞向黑虎的尸体，小秦亦跟小虎均是一惊，赶紧往回跑，却见那几只大鸟已经撕开了黑虎的肚皮，内脏流了一地。
小秦亦气不打一处来，飞身扑向大鸟，可那几只秃鹫哪里把一个五岁孩童放在眼里，一边闪避一边继续琢食黑虎尸身，小秦亦抡起拳头胡乱拍打，全都落空，脚下一划，摔了个狗吃屎。
这黑虎生前也是一方霸主，幽居深谷，方圆百里皆为其捕食的地盘，即便是死了，这余威犹在。是故那几只秃鹫也不敢轻举妄动，在天上观察了三日，确定黑虎死亡这才飞下分食。如今被秃鹫琢开脏腑，尸腐气冲天而出，不一会儿，深谷天空上密密麻麻地飞满了秃鹫，聒噪无两。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秃鹫飞下，小秦亦与小虎已是束手无策，只得远远地观望。不一会儿，黑虎尸身被吃得所剩无几，但秃鹫们显然并未吃饱，便把目光放在了一旁的秦亦和小虎身上。
普通的老虎三到四岁便已成年，体型也能达到最大，但这黑虎乃是绝世罕有的异种，十岁方才成年，如今五岁的小虎体态虽已有两米多长，但比起成年五米，还是小得太多，秃鹫们并不把它放在眼里。
面对秃鹫不善的目光，秦亦与小虎皆是本能地后退，秃鹫们则是步步紧逼，一人一虎一直被逼退至山谷缝隙处，已无路可走。
成堆的秃鹫把他俩围得水泄不通，许是知道自己没有生路，小虎竟然用头将秦亦推入缝隙之中，自己挡在了秦亦的身前。
小秦亦一下子明白了小虎的意思，双目之中迸出泪水，喉间滚烫，总有种想要叫嚷的冲动。可他不会说话，只能咿咿呀呀地乱叫，心急如焚。
小虎冲着秃鹫们嘶吼，但秃鹫并不害怕，反而被吼声激怒开始进攻，小秦亦六神无主，完全没了办法。而在这时，山顶之上突然嗖嗖嗖飞下几只箭矢，每一只都不偏不倚地洞穿了前方几只秃鹫的脑袋。
这一下，秃鹫群被镇住了，只见山顶边缘站着一个略显颓废，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子，弯弓搭箭，霎时箭如雨下，嗖嗖嗖将那秃鹫的头颅一一射穿。
秃鹫群总算是知道了厉害，立刻扑棱着翅膀四散逃飞，中年男子倒也不乘胜追击，他的目的只是驱散鹫群。
眼看着秃鹫群飞出山谷，中年男子眼神复杂地爬下山壁，走到小虎面前，仔细打量，还用手比划，口中怔仲呢喃。
“不对，不对，没有这么小。”
男子眼中那最后一丝希望也黯淡下去，整个人蓬头垢面，显得更加颓废了。他正是秦石，那个弄丢了孩子四年的男人。
这四年里，秦石快把附近的山脉都翻过来了，什么秦家村，什么村长，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在集结了村人搜山一个月无果后，便独自踏上了寻子之路。正巧，今日路过这里，瞧见山顶上秃鹫盘旋聒噪，便爬上来看看。
原本看见黑虎，秦石十分惊喜，可当他下山仔细一瞧，这黑虎太小，并不是四年前的那只，又不免黯然神伤，心灰意冷。
小虎紧张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作出防备动作，一旦他有何异动，小虎就准备随时扑击。
“哎。”秦石长长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听到小虎背后传来呜呜的哭声，心中一惊，赶紧过去查探。可小虎死死挡在前面，秦石心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发数箭将小虎逼退，拨开半人高的杂草，只见那缝隙里正坐着一个黑不溜丢满脸泪痕的娃子。
那娃子忽闪着一双大眼好奇而又紧张地盯着秦石，警觉使得他忘记了哭泣。
虽然样貌发生了变化，但秦石却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双璨如北斗的眼睛。“儿。。。儿子。。”秦石颤抖地向秦亦伸手，谁料小秦亦却一口咬住了秦石的手臂狠狠一扯，瞬间鲜血透了出来，大滴大滴地落下。
“咬吧，咬吧，都是爹的错，你该恨我，你该恨我的。”秦石留着眼泪，已经有些泣不成声。他痛恨自己，这么多年来也曾数次经过这里，但眼看那奇峰怪绝，几乎垂直而上，环山而寻没有入口，料定那黑虎不可能爬得了这山壁，是以多次错过。
可没想到，正是因为自己愚浅的想法，害了儿子吃了四年的苦。他痛恨自己，心痛使得他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口，跪倒在小秦亦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小秦亦本来瞧见秦石攻击小虎，以为他是坏人，加上与黑虎生活四年培养出来的警惕性，这才一口咬住秦石的手臂以求自卫。但看这个‘东西’突然匍匐在地，又哭又锤的十分奇怪，不知怎么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丝熟悉之感。
大抵婴儿七八个月的时候便能呀呀学语，小秦亦也不例外。七个月大时秦石就每天把他抱在怀里教他喊爹，虽然那时还不能完全说得清楚，倒也能说个七八分像。如今五岁的小秦亦已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只不过从来不曾接触语言，听秦石说话，突然激起了印在骨髓里的那份模糊记忆。
“爹。。。爹。。。”
小秦亦口齿不清地说着自己仅会的一个字眼，他只是想要说话，这份渴求是来源于人类血脉中的本能，他想说话，他要说话，这种**从没有这么强烈过。
“爹，爹，爹，爹，爹。”
小秦亦一连串说了几十次爹，但越说反而越焦躁，他只会说这一个字，根本无法满足他强烈的表达**。他的表情很痛苦，手脚又蹬又踹，一脸地急躁，却只能一直喊着‘爹爹爹'。
秦石喜出望外，这一声‘爹’让他忘记了苦痛，抹去脸上的泪水，用手指着自己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是爹。”
小秦亦一听，赶紧照着秦石的样子学了起来，五岁的孩子学习能力很强，只要开了个头，就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我。。。是。。爹。”小秦亦也指着自己说道。“不对，不对，我才是爹。”秦石赶紧纠正。小秦亦皱了皱眉头，含糊道：“不。。不对，我。。我才。是爹。”
小秦亦皱着眉头咿呀学话的认真模样让秦石哭笑不得，他望了望天空，突然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老天爷，大恩大德，永生不忘。”小秦亦也是学着秦石的样子，咣咣咣连磕三个响头。他从小与黑虎学习，扑杀跳跃重在瞬间爆发，已经养成了习惯，现在与秦石学起来，也是全力以赴，这咣咣砸头，还没来得及学话，已经眼冒金星，啪嗒一声晕倒过去。
秦石一瞧，赶紧背起小秦亦准备爬出山谷，那小黑虎瞧见焦躁万分，想要阻止却又不敢，眼看着秦石越爬越高，只得在山下急得嗷嗷乱叫。
秦石爬到半山腰上，颠了颠后背，想起四年前尚在襁褓里的儿子，突然簌簌流泪。
“儿啊，你可太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