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又深又黑，手电筒的光好像能被土墙吸了进去，冷幽幽的有些骇人。
大海热场子道：“你们现在在想什么？”
韩琀喃喃：“我在想老师父那句话。”
“哪句？他说了那么多……”大海嘟囔道：“都不知道是不是个靠谱神棍。山下闹那么大，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十几年前救过老夏？你记得吗？”他拍了我一下。
我：“很奇怪，天地会啊地道啊什么的确实天方夜谭，小时候的事情我也记忆模糊。但就是很相信他。就比如说走这个地道，我走在这里虽说看起来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但我心里居然一点怀疑都没有。”
韩琀：“和对冯高官的信任不一样？”
我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是……其实要是几个月前的我，高官和蔼可亲地跟我承诺跟我解释，我肯定一万个深信不疑。但是现在的我，好像多了很多心眼，哪怕情感上感动得不行，理智上好像总是存着疑。经历了那场事，那么多同学都死了，我收拾他们的尸体，又带着他们的希望来虹山，一路上又出这么多事，死了几遭了。这才几天？我好像完全变了。胆子也变大了，大海知道的，以前全班人一起看恐怖片，属我胆子最小，恨不得蹲在桌子底下捂着耳朵不出来。要是那时候的我呀，看见医生他们……没了舌头，早就一口气提不起来晕过去了。”
韩琀听我说到这里，讶异道：“我们还以为你没看到，还商量着不告诉你。”
我心里苦涩：“噗，都是被屠校的人了，而且，恐怕……已经是孤儿了，哪能还是小公举呢。”
又问韩琀：“你刚才说在想老师父的话，哪句？”
他迟疑了一会，说：“‘最差劲无非人吃人。’”
我抿嘴笑了笑：“现在是地狌吃人，确实还没到人吃人的地步。我更喜欢他前头那句——‘活到九十岁了，还有什么新鲜的。’……嘿，我知道我为什么直觉相信他了，就冲他这份安然，太像我姥姥了。我姥姥活了八十多岁，你跟她讲什么大事，不管多爆炸多毁三观，她都懒得关心，见怪不怪，就是这个语气。”
大海：“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是了。我姥姥也是这么着，别说外面的新闻和她无关，就连下雪打雷，天冷天热，她都无动于衷，每天日程表固定，踮着小脚，该喂猪喂猪，该种地种地，直到老得下不来床。我姥姥后来一直卧病，医院检查了说是半个肾都是结石。长结石你们知道的，特别疼，我看她同病房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疼得青筋直暴，要死要活求医生打杜冷丁止痛。我姥姥呢，一声不吭，就那么一直扛着，扛到死也没说过一个难受。”他摸了摸眼角：“这些老太太，看着普通极了，就一辈子劳动妇女，其实都是哲学家。”
我深受触动，大手一挥：“所以咱们也要好好活着，这世界再王八蛋也好好活着！反正老和尚说了，再差劲不过人吃人！”
一直沉默的韩琀突然发出了痛苦的笑声，我们诧异地看向他，他似乎花了很大的气力来鼓起勇气，一字一句道：“你们知道吗？我-吃-过-人-”
密道里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幽风，沿着后背扫过去，我和大海都一凛，停下来，等着他继续说。
韩琀嗓子发紧，声音嗡嗡：“我之前有个双胞胎哥哥，后来有一年不知怎么了，我们一起生了怪病，他的病更重一些。这种病特别难受，感觉这里面有个什么东西，随时会撕裂身体跑出来。我哥哥很懂事，白天家人在他总忍着，到了晚上会疼得呜咽一整夜。爸爸在我们出生前就去世了，我妈生我们的时候也难产去世了。从小是爷爷带，爷爷急疯了，钱花了很多，医院也跑了很多，怎么也检查不出来，只是说觉得像是什么排异反应。但是我们从来也没移植过什么器官，医生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具体部位。我们的情况越来越差。后来死马当活马医，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巫婆。说来也奇怪，开了两幅药我们居然有了好转。我爷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干脆把我们两兄弟搬到了那里看护，求巫婆救命。这巫婆却告诉他，我和我哥只能活一个。因为救一个得用另一个的血肉做药。”
韩琀的睫毛在剧烈颤抖，嘴角也控制不住开始抽搐。这么多天以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那么镇定，那么欠打，那么值得依赖。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崩溃的他。他并不看我们，喉咙上下哽咽了几下，艰难地说：“后来你们也瞧见了，是我活下来了。”他的眼睛一时失了焦，朦朦胧胧像是雾气笼罩下的秦淮河，渔火闪闪：“我现在一闭眼啊，就想起来当时他躺在我身边，跟我说‘不许放弃啊，病好了哥哥给你买最新款的游戏机，咱们一起玩，不许放弃啊……’”
我不明了这究竟是什么怪病，这巫婆的药方到底是什么机理，不了解当时痛苦抉择的情景，不知道两个少年究竟有没有知情，也无法想象至亲骨肉入药究竟是什么滋味。但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些话里最深沉的人世悲伤。一对孪生孤儿，从小到大只有彼此，相依为命，相互鼓励。全世界我最爱你，却最终食了你的血肉活下来。
我不知所措，过去轻轻抱住了韩琀。反应过来，肩膀一僵，飞腿给了大海一脚，喝道：“过来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