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22:34,我斜挎着橘黄色的双肩背包,晕乎乎地走出了家属院,走向了火车站。
一双小腿,每迈动一步,都会有木胀的感觉。这种感觉驱除了无力和眩晕,这让我很是舒服。
三站路程,走了三十多分钟。在临近火车站的小巷子口,依然有三五位中年妇女招揽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伙子,住宿吧?”
我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
“老板儿,住宿吧?”又一位轻声喊道。
“小伙子,找小妹儿吧?”这一位声音又低了几分,故作神秘,大咧咧地叉着双腿半躺半坐在竹椅上。
我斜挎着背包,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小伙子,进来看看。”她站起身来,靠近两步,说完这一句后又和我拉开距离,迎上我的凝视。
背包里两件换洗的衣服很沉重,我佝了佝腰,灼人的目光收敛了几分。
她又靠了过来,半拽着我的短袖,拉我走进店内。
“有兼职,有学生妹儿,进来看看吧,老板儿。”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缩了缩肩膀,低着头,任由她拉我进去。
“兼职的媳妇儿一百,学生妹儿一百二。”她猛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笑嘻嘻地说道,“一百我给你叫来个学生妹儿,包你满意!”
她将我推进小旅馆最靠里的房间,示意我稍等,转身出去。三分钟不到,她又带着一位姑娘回来,闪身将身后的姑娘露出,对我说:“老板儿,满意不?小闺女儿。”
我无视她的邀功,她的演技实在是太差。我盯着那姑娘看,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了两遍,不发一言。
长头发,尖下巴,竹竿腿,身材瘦削。
那姑娘看了我一眼,见我不说话,又疑惑地看了那中年妇女一眼,扭回头发现我仍在来回审视着她,稍有不悦。正要发作,我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可以。”
“那······”女老板半伸着右手。
我掏出短裤兜里的一百,递了过去。
女老板接到钱,没说一句话,直接转身走出房间。
我看着那姑娘关好房间门,然后毫不扭捏地坐在床上,脱了裤子,将上衣推上,露出胸部,然后一言不发,微微靠近我,扒下我的裤子,用手很熟练地将它拨弄到半硬不软,勉强戴上安全套。
俯身抽动了两下,她推我。
“射了。”
“没有。”
再次抽动了一下,她又推我。
“射了。”
“没有。”
“拿出来看看。”
果然。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她。
“你自己都不知道吗?”她反问我。
“不知道,你感觉得很明显吗?”
“不一样的,没射的时候,是这样直着动的。”她看着我,停下了穿衣服的动作,用左手食指做圈圈住右手伸直的食指,比划着教学似地说道,“射的时候是一勾一勾的。”说着,她勾了勾右手食指的指尖。
见我点头,她才接着继续穿裤子。
“那一百你能分得多少?”我看着她露着的大腿根问道。
“她不给我钱。”
“那钱?”
“她给我老板。”
“她不是你老板?”
“不是。她是这个旅馆的老板。”
“那你老板是?”
“另一家旅馆的老板。”说完,她扁下嘴,或是感觉这一问一答有趣,噗嗤一声笑了。
“那你老板给你多少钱?”
“没多少。”
她抿了抿嘴,停住了笑。
这让我有些惋惜,禁不住脱口而出一句:
“我准备去另一座城市,你要不要换一家小旅馆啊?”
一阵突兀的伤感、无奈和无力随着话音一落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袭来。
我恍恍惚惚地跟着整理好裤脚的她走了出去。
出了这条小巷,一座座灯火辉煌的高楼迎面向我倒来,要将我镇压在无尽的废墟之下一般。
我吃力地跑动着,想要逃离这一座座高楼大厦的阴影,逃离这无尽夜色下的刺眼灯火。
火车站前的广场一片黯淡,少许候车的游客或走或站。这空旷给了我一定的安全感。
我站在广场边缘,喘息着,一抬头,看到对面大酒店二楼的巨大广告牌上,一个红得发紫的漂亮女明星左手拿着一部最新款的品牌手机半举在肩头,斜斜地抬着下巴,垂下眼睑,俯视着我。
她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右手插在灯笼阔裤的兜里,冷峻帅气地站着。
她手臂光洁,双肩袒露,锁骨纤细漂亮。
她眼帘半垂,俏鼻挺直,嘴唇殷红。
她斜抬着下巴,俯视着我。
她这样送别我。
我狼狈不堪的低下头,耸着肩,支着肘,佝偻着腰,腿打着抖,往稀疏的人群里避了避。
我倚靠在火车站广场的栏杆上,看到左手边有一位环卫工人趴在栏杆上。她的双眼饱含着泪水,在黑夜里因为反射远处的灯光而熠熠生辉。
她不说一句话,不声不响,表情宁静安和,就这样眼含泪水趴在栏杆上平视着前方。或许她看的是远方。
她看到了什么呢?
这个世界上,每一角落里都有一个忍住哭泣的人。而今天这里,有两个。
我倔强地学刚刚那位女明星,斜抬着下巴仰视着这座城市的灯火,耳边愈发热闹,心底愈发冷清。
站前广场的广播里放着梁博的一首歌:
······
那幼稚的男孩
想你就现在
想你每当我又徘徊
所有的遗憾都不是未来
所有爱最后都难免逃不过伤害
不必再重来
现在我只希望疼痛来得更痛快
反正不能够重来
······
广场上有一个背着大包拎着小包的青年也停下脚步,驻足侧耳仔细听这首歌。同时,他偏着头打量着这一座陌生城市里的黯淡灯光。
他像极了五年前初踏上这片土地即将参加工作的我。
五年前,我孤身一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五年之后,我已经坐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路公交车,我已经走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盲道。然而,此地于我仍然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在这里生活工作了五年,我从未高估自己能够抵挡周身环境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侵蚀,所以一直和这座城市保持着自以为是的安全距离。我从未想过真正了解、融入这座城市,我从心理上不认可它,就如同它从习惯上孤立我一样。
沉默无声的孤立往往是最有力度的排斥,这越发地让彼此没有交流的**。我抛弃了整个世界,与此同时,亦是理所当然,整个世界也抛弃了我。
我不想记住这个,和自己一样的身影。
一曲终了,我不再看那个身影,折身走进售票厅,掏出身份证和钱,对售票员说:
“给我来一张最快发车的火车票,目的地哪都可以。”
她很是警惕地来回扫视着我以及我的身份证。
“随意散散心,哪个地方都可以,只要是马上发车的就行。”我很是乐意地多嘴解释道。
我要用它驱散这蚀骨的孤独。
她把票从窗口递出,我接过来后,对着她坏笑,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想给你写一封表扬信。”
她干笑着拒绝了,故作客气道:“这倒用不着。这趟车马上就要检票了,祝您旅途愉快。”
“那口头表扬一次!谢谢啊,再见。”
我扭过头来,脸上的笑容如退潮般瞬间没去。我安静地走过安检进站,检票上车。
列车再次驶出了站,载着相逢还陌生的人,奔向既定却未知的终点。
“呜呜呜······”火车在一望无垠的夜色里鸣笛。
我无神地望着窗外,在夜色中我仿佛看到,满目黑暗中,一位戴着圆圆眼镜的圆脸姑娘竭力压下那极度的厌恶和嫌弃,隔着车窗面无表情地粗声对我说:
“我准备换个小旅馆,你要不要换个城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