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5日，这一天我终于不再游荡在这座城市的深夜里了。
凌晨三四点钟，我对躺着的自己说，快点睡吧，再不睡就又该醒了。
我重新闭上了眼睛。
早上六点，我起床洗漱，随着晨练的大爷大妈们走进附近的公园散步，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再也迈不动发胀的双腿。根本用不着自己思考接下来做什么，随便尾随一个人就可以。
安静地看着前面这一位长发飘飘的姑娘俯身对着街边小面馆的窗口轻声喊道：“豆腐面，二两，一瓶豆奶。”
淡黄色的碱面和绿豆芽在沸腾的汤中涮两三下，倒入碗里，浇上一勺卤汤，一碗面好了。豆奶自取。涮面的师傅看向了我，我点了下头：“跟她一样。”
阳城人大多是肤浅的重口味，就拿本地的特色碱面来说，汤汁齁咸，重油且重辣。这样的汤汁浇出来的碱面、豆芽、豆腐还有海带在他们眼中才算是有味道。
碱面于我，真是一大灾难。面质硬，却毫无劲道可言；入口只消嚼一两下，便是满嘴渣渣，像是塞满了火柴梗一样。
唯一的优点是难以消化，所以二两面特别能撑时候。
委屈着舌上的味蕾，最后喝上一口卤汤，我走出这家小面馆，再次站在这座城市的道路上，然后右转向前走去。
我边走边看，看脚下盲道方砖的横纹竖纹，看马路上的车来车往，看脚步匆匆的男男女女，看枝繁叶茂的路边梧桐，看那熄灭着不再闪烁的霓虹灯，看远方的天空以及那一团一团的云朵。
一个人游荡在这座城市的白日里，与以往的深夜并没有让我产生太大的差异感。不论是白日还是深夜，这座城市同样的肮脏，只是黑暗中，这座城市脏得更加**裸。是啊，金色的阳光驱逐了夜色给予的天然掩护，白日里所有人的放肆都有些扭捏。
走过街边转角，我看到对面一个女人坐在窗下的台阶上默默地哭泣。她眼泪流得很凶，双手轮换着不停地去抹还抹不完。我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看向窗内，两三排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再看一眼招牌，河南烩面。
看了看正在哭泣的女人，我侧头透过街口看远处的天空。初秋的午后，云朵都皱缩成一团团，却仍是淡淡的。突然想起来一首歌，我拿出手机找到后点了单曲循环播放。
我直接穿过街道走向那个女人。走到店门口驻足，抬头看那红色招牌上的四个白字。那女人压下抽噎，颤声问我：
“吃饭？”
我点点头，走进店去。她迅速起身，跟在了我身后。
“来一碗素烩。”我看了一眼店内那一面墙壁大小的菜单，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对她说。
她点点头，走进厨房。
店内只有我一位顾客，静极了，钟表秒针走动的声响吸引了我。我看向那一面钟，已经是午后三点半了。
十分钟不到，她将一碗烩面端过来放在我面前的桌上，随即站在了收银台后。我听着单曲循环的那首歌，吃着这一碗清淡却不寡味的素面。
才吃了一半，站在收银台后的那女人哽咽着说：
“你能不能不放这首歌呀？”
“啊？”我有些没反应过来，侧着头看向她。
她低着头看着手指用力来回抠着的台面，有些怯懦地解释道：
“我听着心里难受。”
“好。”
我关了音乐，继续吃面。
一碗面刚刚吃完，她又忍不住问我：“你刚才放的那首歌什么名字啊？”
“《知道不知道》，刘若英唱的，一部电影的主题曲。”
“哦。”
见她不再说话，我接着喝碗里的面汤。咽下一口汤，我咂咂嘴，想把这一首歌分享给大家，也把这个女人记在我的朋友圈里，刷一刷我一直缺乏的存在感。
编辑好一句话：有一位不相识的哭泣女子，请我不要再播放这首歌，听着心里难受。
发送后，手指在屏幕上一滑，以往发布的内容一一从眼前划过。恰好停在了这一句：
从今天起，戒酒。我向***保证，滴酒不沾，好好生活。
发布时间是四年前的十月。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条内容，嗤笑地呢喃道：“并不是滴酒不沾，就能好好生活啊。”
四年啦，我做到了滴酒不沾，可是好好生活呢？
“老板，有白酒吗？”
“有。”
“来一瓶，再给我下一碗素烩。”
她看了看我，又走进了厨房。
面来，酒来。我七八口吃完碗里的面，就着碗里的汤喝下了一瓶白酒。
我感受不到四肢和躯干的存在，后脑勺重得总是向后跌。强撑着结了账，我对着那个眼睛红肿的女人说：“我能在你店里坐会儿不？”
见她点了点头，我才放松着一屁股坐在了收银台前的地面上。她赶忙把我扶到椅子上，又给我倒了碗水。我根本顾不上理会，只记得将头紧紧地埋在双臂里，潜意识中仍不想让他人看到我眼睛里的水渍。
不知睡了多久，店内的喧闹将我吵醒。进店解决晚饭的顾客们嗡嗡地说着乱七八糟的话。我抬起头看向四周，仍是黑乎乎一片。费劲所有力气，眼睛仍是睁不开。我用手摸到一个碗，哆嗦着将它挪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我又将头埋在已经麻木无感的双臂里。
鼻子呼出的灼热气流，再次吸入时，有一股白酒特有的少了辛辣后的香甜。我深深吸着，眩晕的大脑十分贪恋这香甜。每一次深呼吸，都感觉胸口很堵，可是吐又吐不出来。
其实，我并不想吐出来，不想让自己在他人眼前上演一出狼狈不堪，更不想他们看到我那一片狼藉的生活。
晕晕乎乎间，一男一女激烈的争吵再次让我醒来。我睁开眼睛，看向争吵处。那个午后哭泣的女人此时腰身前倾、脖颈间青筋暴起，正面目狰狞地指责着自己出轨的男人。
面对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时，她有怒骂，有推搡，有抓挠，但她没有掉一滴眼泪。
可是面对生活时，她一个人在初秋的午后坐在窗下的台阶上默默哭泣。
我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店外的大街上，看着夜色笼罩下的这座城市再一次霓虹闪烁，我的胸口很堵。
是啊，天上的那一团团云中有一朵一直堵在我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