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黑夜逝去,又一个白日来临。今日已然成为昨日,而昨日正在远离。
这世间最不可靠的一种东西就是过去。因为分秒之后,现在时刻在成为过去,而过去的过去时刻都在远离。
都离去吧,都离我而去吧。所有的一切之中都不如现在我眼前的这一碗难以下咽的碱面实在。
之前,退烧出院后恢复上班的我听办公室的同事们说过,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面馆,味道还不错。而且,这家面馆的老板还算是我们的半个同事,四年半前曾当过公司的门卫。
这一天上午十点左右,等到办公室的同事们结伴吃完面回来后,我才溜出办公室来去新开的面馆捧场。
二两面下肚后,回去左右无事,所以我并不急着返回,像个地主家的傻少爷一样,顶着八月末十点多钟的太阳在这条街上闲逛。
这条街两旁每隔十来米远种着一棵梧桐树。梧桐树还没有长成,仅有手臂粗细。阳光照在稀疏的枝叶上,在地面形不成阴凉。树根周围一米见方没有铺设人行道的方砖,而是裸露的土地,有数十块大小不一圆滚滚的鹅卵石杂乱地列在其中。
前方二十米的树下,蹲着一位衣着普通的长马尾姑娘。我放慢脚步,轻悄悄地朝她走去。越走越近,我看到她右手拿着一把小铁铲,用力地挥动着。她在给这裸露的坚实地面松土,让它重新变得松散起来,然后将一块块凸起的鹅卵石按压下去,使得整个地面变得平整起来。
我看清了她的脸,原来是她,高帅的那位网球姑娘。只见她抿着嘴,没有一丝急躁或是不耐烦。汗珠从从额头上划过脸颊挂在了下巴上。一滴落下,又一滴迅速挂上。在这八月末十点多钟的太阳之下,她头上戴着的那顶红色遮阳帽并没有起多大作用。
我从她身旁走过,轻佻的话语噎在喉间。从她身上,我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明的力量。她神情平静肃穆,她动作平稳有力,她松散着这一米见方的土地,她压下一块又一块凸起的鹅卵石,她平整的是内心的起伏与高低。
她是一位沉默的祈福者,为曾经逝去的人和往事。
我没有打扰她,有些心烦意乱地继续向前走去。街道拐角新开了一家蛋糕店,有两位服务员正在擦着玻璃门。
我从店门前路过,那两位中的年轻一位突然停下动作弯腰向我九十度鞠躬,热情洋溢地道:“新店开张,欢迎进店免费品尝!”
我有些受惊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且热情洋溢的姑娘,又有些奇怪,她旁边那位仍然正在擦着玻璃的服务员为什么无动于衷呢?
我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视线仍盯着那位无动于衷的服务员。我看她有些眼熟,却仍想不起来曾在哪见过。
只走了四五步,我听到身后,有女人泼辣地大声骂道:“又不是让你卖B,热情点会死啊?好歹还当过巴黎香的门店经理嘞,怪不得人家把你开了!”
我扭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仍没有停下擦拭玻璃的服务员。她脸涨得通红,头低得更甚,握着抹布的双手更加用力。那个泼辣地女人停下骂喊,气呼呼地走进店去。
她应该是这家不足二十平米的新店店主;而她只是这家新店新招来的服务员,曾经是阳城有名的巴黎香连锁西式糕点店的某一个门店经理。
哦,对了。我好像是想起来了。那次张细芹拿着我公司工会发的福利券去巴黎香兑换蛋糕,就是她接待的。
那时的她干练温和,彬彬有礼,一身利落的职业套装勾勒出身材的苗条与紧致,衬得抱着小面站在旁边只是有些微胖的张细芹显得非常臃肿。
当时,昏睡了多天再次醒来的小面听妈妈说下午带他选一个大蛋糕的消息真得是开心极了。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应该是反复挑选了一个下午。我下班后赶到巴黎香门店时,看到张细芹抱着小面站在旁边仔细地盯着门店经理一步又一步的包装动作。
见我走近,张细芹向我抱怨:“你们公司也太抠了吧!券上还写着什么‘价值148元八寸蛋糕’,你看看八寸蛋糕才多大一点?”
我低头看了一眼刚刚塞入包装一半的水果奶油蛋糕,有些疑惑地看着门店经理。
张细芹见我迟疑,她又不确定地嘟囔了一遍:“这是八寸的嘛?怎么这么小?”
那位经理停下包装动作,将塞入一半的蛋糕大大方方地展示给我们看,仍是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是八寸的。”
说完,见我和张细芹都不再言语了,她才接着包装。
旁观的三位服务员视线交汇在一起,像是稚嫩的小狐狸终于愚弄了蠢笨的猎人一样隐秘地抿抿嘴角。
我闭上刚才张了又张的嘴巴,她这样做有她的理由。我不想招架不住张细芹一下午反反复复的三位服务员再次面对张细芹的诘问,我也不想因为这让兴奋了一下午的小面感到张细芹的愤怒而再次变得小心翼翼。
我们都认为这个六寸蛋糕是八寸的,除了张细芹有些怀疑,而小面只觉得这蛋糕太大了,奶油和水果太多了。
当时的我看着小面满是开心的脸小在心里默默说,下次生日给你订个十二寸的。只是从来没有想到,张细芹的怀疑一直持续到她最后离开,而小面永远没有机会见一见更大的、奶油和水果更多的八寸蛋糕。
现在想来,从那时起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了保持沉默。
只是,我真的早已经学会了逆来顺受吗?
生活啊生活,我素来有保持沉默的习惯,但请你不要因此忽略我的态度。
如果我真的学会了逆来顺受,那就请你赐我速死好了。我又何苦厚着脸皮忍受你的折磨。我只是保持沉默,不是麻木,可我又该做些什么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呢?
声嘶力竭的呐喊最是无用,在钝刀子割肉、温水煮青蛙的折磨之下,多少也得做出点成绩才能还以颜色。
还以颜色?还生活以颜色?
只怕生活会忍不住地捧腹嗤笑。
因为,忽略我们态度的人,大多数时候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