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时间的作祟，该来的一切也都会如期而至。
七月初的某一天，我生病了，浑身乏力，低烧不退。一连吃了两天退烧药，打了三天点滴，还不见效。张细芹就迫着我又一次来到了那个村庄。走进那个来过两次的院子，昏昏沉沉的脑袋竟然感觉到一丝清明。
一个老实木讷的中年男子接待了我们，问及那位胖胖的大嫂，他干脆利落地答道：
“死了。”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们没有见到那个欢腾跳脱的黝黑男孩。
走出院子，我们正好碰见上次指路的老者。那老者一看到我们，很是自来熟地打着招呼，自顾自的念叨中，略带惋惜地讲了胖嫂的逝去。
不久前的麦收时节，大型收割机日夜轰鸣于这千里平原。拖拉机装满新收的麦粒奔驰在村子里的道路上，将丰收的粮食卸在家中，闹得尘土飞扬。
在外卖苦力气的憨厚男子仍然在外挣钱，留守的胖嫂扛起了家里家外。她开着拖拉机往返于家中和田地之间。家里三口人，五亩四分地，往年也就是收三车斗麦子。今年是丰收年，麦子多收了半车斗。
想来最后跑这一趟的时候，她心里是高兴极了，也欣慰极了。努力耕耘，收获绝对不会辜负自己。
那是一条不过三米宽的河，那是一架她开着拖拉机走过上百次的桥，就是在那里，她和拖拉机一起翻到了河里。
虽然夏季河里的水位上涨，最深处也不过刚刚没过成人的膝盖。她面朝下，亲吻了一下水面；然后，拖拉机的方向盘亲吻了她的后脑勺；最后，车斗里那粒粒饱满的小麦覆盖了她的身体。
一条生命的终结，就是这样悄无声息。陪伴着她离去的，是赖以生存的工具和食物。
归去的路上，张细芹沉默了大半路，然后突然又振奋起来，同旁位上的陌生人聊着天南海北的灵异事件。我屈起右手支着愈发沉重的脑袋，感受着车轮的振动。
刚一下车，张细芹已经打听到了一位本地大师的神奇能力。乘坐大巴两小时后，我们确实见到了一位面相奇特的大师。八百八十八元的心诚证明金后，又是一千八百八十八元的问诊费。张细芹大概也是察觉到了这位大师的“独到之处”，悻悻然带我离开。
我宽慰她，不要害怕，先到医院仔细听一听医生怎么说。
省会的医生没有说什么，他并没有认出我们，只是吩咐我们去做各项检查。
我看着张细芹咧了咧嘴角，而她面无表情。
之后，我们又到了北京的医院。这位主治医生倒是认出了我们，然后试图用神奇的遗传学来描述，抑或解释这一病症。除此之外，他的眼睛还不断地闪着即将发现新大陆的光芒。显然，他认为这足以成为自己的一项很容易就能出成果的全新研究课题。
张细芹犹豫着拒绝了他住院观察的建议。
走出医院大门，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我忍不住问她：
“还能减免一部分费用呢，你为什么不让我住院观察？”
“先回去接着上班吧，等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再来。”她毫不迟疑地平静答道。
回到阳城，我接着上班，除了每日的工作效率不高外，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每月的一号是发工资的日子。八月一日中午，我再次收到银行的入账短信提醒，得意洋洋地对张细芹炫耀道：
“我这样都能照样领工资。这日子也不是不可以过哈！”
她没有应答，只是平静地将土豆切片切丝，持刀的右手很稳。
吃完午饭，我去午休，不到五分钟，就陷入了睡眠中。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然后，我不愿再醒来。
总是会有哭泣让你从睡梦中醒来，要么是自己的，要么是他人的。就如此时，张细芹那压抑的抽噎声响在静悄悄的黑夜里。我睁开眼，左右扭头，看不到她，半张着嘴，艰难地说道：
“不要哭了，把我都吵醒啦。”
抽噎声只是顿了顿，并没有停止。她断断续续地说：“小面，他吃了猪肉。”
“怎么回事？”
“前几天顾不上给小面做饭，说了让他乖乖呆在家里。谁知道他饿极了，跑去了菜市场，熟悉的烧烤店老板给了他一串烤肉。”
“现在呢？”
“在你旁边睡着了。”
“哦。烧不烧？烧了的话赶紧送医院去。”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扭动中我看到白色的床单，这才察觉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只一瞬间，昏睡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在这一刻一一浮现在我眼前。
我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
“医生都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嗯。”
我感觉很乏力，连张口说话都极其困难，但精神越来越好，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室内的光线逐渐亮了起来。
新的一天来临。
看到我醒来，医生非常兴奋，问了我一堆问题之后，又将视线转向了还未睡醒的小面。
张细芹将小面喊醒，给他洗了把脸，然后让他陪我说话。
许久没有尽兴地交流，他对我生分了许多。两个人沉默着，他转着小脑袋看着来回走动的张细芹，我看着他的大眼睛。
他的眼珠黑亮，他的眼白纯洁，没有一丝血丝。
下午，小面开始低烧，两个小时后，昏迷不醒。
医生煞有其事地忙碌了一夜，天一大亮，便补觉去了。
傍晚时分，小面走了。
又是一个火烧云绚烂的黄昏，在我们失去了整整一个白日的同时，我们也失去了一个乖巧可爱、善解人意的小男孩。
我顺势听从了睡醒后的医生再次提出的全面检查的强烈建议。
张细芹抽噎着，一个人去处理小面的后事。
看着她转身之后暴露出来的不堪一击的背影，我眨了眨眼睛然后紧紧闭上，禁锢住盈眶的眼泪，装作平静地睡去。
张细芹，请原谅我的懦弱，以及逃避。
就算你原谅了我，生活又何曾原谅过谁呢？它记下了每一个人的错误，当然，它也记下了每一个人的改正；就如同它记下了每一个人的懈怠，也记下了每一个人的努力。可是这些个不同时刻上的对立双方没有任何关系，更不要妄想两者能够弥补或是抵消了。
张细芹返回的脚步声打断了我在心底无声的祈求和感叹。她只走出病房门外，稍有犹豫，又折返身来到我病床前，轻声说道：
“小面不是高帅的儿子。我怀孕唯一一次做产检的时候，在医院二楼妇产科的走廊里发展了一名下线，也是一名等待检查的孕妇。那时我的工作热情很高，感染了她。小面就是她的孩子。我的那个孩子出生五天就夭折了。第五天晚上，我跑完业务回来发现孩子已经没了呼吸。当然，她的热情也不差。小面是我从她那儿抱养的。当时，他饿得都哭不出声了，我不抱走的话，估摸着也就是五天。”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还好，现在是五年。”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欣慰中夹带着一丝惋惜，轻柔地吐出八个字：“不到五年零两个月。”
“哎，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现在可以直接告诉我了吧，之前小面过生日兑换的那个蛋糕到底是不是八寸的？我越想越觉得是六寸的。”
张细芹的声音很是柔润，听不出一丝的喑哑。我感觉到她正在直勾勾地盯着我闭合着的眼皮，我的眼皮发烫，几乎要变成透明的了。
她见我仍是紧闭着双眼，低着头靠近我说：“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直腰起身走了两步，又折回，她重新看着我紧紧闭着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之前，小面生病的时候，夜深时我趴在他床头浅浅睡去，每次都会从梦中惊醒。满目的黑暗中，感觉不到他在我的怀里，我真的以为整个世界都塌了。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着心脏，喘不过气来，我害怕得要死。现在，我的世界真的坍塌了，心里却莫名地很舒坦，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一种不能说出口的解脱感。”
好像是因为自己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时刻说了不应该说的话，她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两分钟，平静地声音再次响起。
“我失去了所有，不过，”她像是歪着下巴想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接着说，“好像又拥有了一切，还是说，好像又拥有了追求一切的资格。”
说完，张细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没有将这口气呼出去。她只是静静地转身，然后干脆利落地离开了病房。
当生活中出现需要我们一个人面对的境况时，请深吸一口气，将心中对陪伴的渴望彻底抛掉，一个人勇敢地迎上去。千万不要叹息！一旦这一口气呼出去，那我们就再也没了一个人迎上去的勇气。
伟大的俄国诗人普希金有诗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叹息。他所说的不要叹息，或许、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