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仍然继续。
我销了假,开始了重复的工作。张细芹在归家的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了一份夜班的工作。小面的睡眠时间很长,每次大概有十一个小时。但是,醒来之后,他都能虚弱地回应张细芹的陪伴,偶尔还会笑着玩一小会儿。
两周以后,小面和我们都习惯了这种生活状态。一个月后,张细芹领到了那份工作的第一个月的薪水。在我们一块吃晚饭的时候,她郑重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小面开心极了,竟然多吃了两筷子青菜。
张细芹和我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
我们都自以为是地认为,生活正在给予我们时间。这让我们觉得目前这样的生活还可以持续过下去。因为我们需要时间去积累。
我们总是心存侥幸,可生活就是这般毫无意外地无情。
像绝大多数人一样,我们都看不到生活的残酷,从来不知道它那钝到毫无威慑力的獠牙一张一合之后却能撕扯下如此多的肉。没有猩红的血,只有外露的断骨,以及白生生的肉茬。
这一点也不血腥,也不会让有幸旁观的人产生任何一丝不适,或是警醒。
受到撕咬的我们,根本没有气力流血。
小面又一次昏迷了。张细芹还没来得及领第二份薪水。
这一次昏迷持续了很长时间,医生给孩子下了胃管,以进流食。张细芹把孩子接回家中照顾。
煨好黄豆排骨汤,她取一小块煮烂的肉切得粉碎,再用勺子摁七八粒黄豆成泥,和熬好的粥混在一起,灌进大号空针后,再注入胃管中。
每一次推进的动作,她做得都很缓慢。我不知道这个过程中她在想些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更多地是因为不愿意,还有一点不敢。
小时候,我们都是平淡无奇的孩子;长大后,我们顺理成章地成为平淡无奇的成人。面对生活给我们安排的这些出奇的事故和状况,我们要努力学会一些特殊的能力。比如说,生受。
生受,大概就是,就这样硬生生地承担着这些出奇的事故和状况然后踉踉跄跄地随着生活向前走去。
但是请不要忘记,我们这样生受是为了在这段时间里积累某些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改变。我们为什么生受,因为我们需要时间去改变!但是,是我们去改变它,而不是用凭着生受争取来的时间来适应它。
所以,在生受的过程中,我们可以习惯,但不能麻木。
什么时候可以称得上麻木呢,大概是我们忘记改变的时候吧。
我四处借钱。
我不想小面在昏迷中度过他的第五个生日。
在我提出送孩子去北京的医院时,张细芹拒绝了,她固执地拒绝动用我筹借到的这笔钱。
满腹饱含善意与疼爱的质问,噎在了我的喉头。她才是小面的妈妈,这个昏迷了二十八天还未醒来的孩子的妈妈,我怎么能再用那样的质问去伤害她!
沉默了许久,张细芹木然地走进了小面的房间。我跟了进去。
她见我跟了进来,犹豫地说道:“我不敢跟你说,小面有在吃药。我去一位老中医那里拿的药。”
说着,她递过来半瓶黄绿色的糊糊。
“吃了六天了,小面没有什么反应。就是排便有些困难,得用手抠。”
又一天的晚上,张细芹对我说,她要带着孩子去汴县。那里有一位擅长叫魂抓鬼的师傅,想要去试一试。我听她说完,点了点头,不容质疑地说了一句:
“我跟你们一起去。”
乘坐火车一夜奔波九百余里,第二日上午我们来到了一个小村庄。村庄说小,只是与城市相比,其实这是方圆十余里内规模最大的村子。我们刚一张口打听,便有热心的老者准确地说出了那位师傅的住址。
老者口中的那处院落没有大门,堂屋的两扇木门紧闭,门栓上挂着一把锁。
张细芹横抱着小面蹲在院外东南角的一棵樟树下。我站在她的旁边,望了望路口,又回头看着我们背后的那棵樟树。
树身有虫子在打洞,排泄出来的浅青色的消化物堆成了一团一团的圆粒,那形状像极了之前张细芹用手指抠出来的浅绿色的粪便小圆球。在初夏时节,受午时的阳光一激,它们散发着独特的淡淡腥气。
等待大多是漫长与焦灼的,尤其是在对对方一无所知的状况下。
我从背包里掏出水杯,递给张细芹。她抿了一口,然后轻轻地贴着小面的嘴唇。将其润湿之后,她才将口中剩余的水咽下。
有人走近,脚步声散漫拖沓。
我转身看去,是一位体态丰腴的大嫂,一头散开的烫发,蜷着波浪卷,趴在脑袋上。这让她的脑袋显得特别大,但并不能遮掩她那出奇大的胖脸。细薄的双唇紧紧地抿着,眼睛扫了我们一眼,就肩扛锄头,一步一跨地走进院子里。
我们跟在锄头后面,锄头上的泥土还有些湿润。
她放下锄头,下巴点了点院子里的板凳,态度不远不近地说道:“先坐吧。”说完,大嫂走到盛了清水的脸盆前开始洗手。
张细芹有些慌张地抱着小面凑到大嫂脸前,有些凌乱地说道:“病了快三个月了,昏迷过几次,好几个大医院里什么检查都做过,孩子一直低烧,就是查不出来什么问题······”
“嗯,我先洗个手。”大嫂打断了张细芹的诉说。
洗完手,她拿起毛巾擦了擦。那毛巾用了很长时间了,已经有丝丝线头脱出。而且,一搭一甩之间,有一股主人特有的气味散出。
她走近张细芹,示意看一看孩子。我连忙从张细芹手里接过孩子,往外半托举着。张细芹将小面遮阳帽四周的细纱掀起,露出他那苍白的小脸。
她低着头,看了看,又伸出左手覆在小面的额头。我这才发现她那粗大的手指白白胖胖的,像是充了气一般。
不到一分钟,她便将手缩了回去,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示意让我们等着。
她转身进了厨房,开始淘米做饭。饭还未熟,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满头大汗地从院外跑了进来。那孩子黑黑胖胖的,个子不高,显得很是壮实。
大嫂听到动静,走到厨房门口,对着那孩子喊道:“放学了还不赶紧回家吃饭!吃完饭再说玩。”见孩子头也不回地哦了一声,她继续说道:“晌午喝米汤,给你凉拌的白菜心啊。洗完手,快过来吃!”
张细芹很是羡慕地看着那个男孩子一把将书包甩飞好远,跳动着洗了手,又跑进厨房。
大嫂端着一个搪瓷碗走了过来,招呼我们进堂屋。屋里很亮堂,并不是我之前想象中的那样阴恻恻,正堂也没有悬挂哪位真君的画像。
她把手中的搪瓷碗放在八仙桌上,示意我把孩子交给张细芹,然后到一旁站着。趁机我看了一眼,发现碗中盛的是她熬的米汤。
她让张细芹脱掉孩子的衣帽,然后用白白胖胖的右手直接从碗中抓出一把熟透的米粒,双手一揉成团,又接着将那米团放在小面额头来回滚动。慢慢地,她将滚动的范围扩大到小面的脸部、下巴、脖颈。腹部。
米粒逐渐融到一起,再也看不到一粒粒的存在,她还是拿着米团不紧不慢地滚着。
又一次滚到了下巴处,小面哇地一声叫了起来。又在那处紧滚几下后,她将米团挪到小面额头上,继续滚动着。
小面不成腔调的呻吟着,手脚轻微地扭动着。
她又一次扩大了米团的滚动范围,从额头到胸腹,再到四肢。
洁白的米团在小面身上滚动了两遍后,已经有些发褐,显得脏脏的。
当米团又一次滚到额头上时,小面睁开了眼睛,看着张细芹,缓慢地张开嘴,轻轻说道:
“妈妈,烫。”
那只不停动着的胖手停了下来,她将发褐的米团举起,朝着门口掰开,迎着光线一看,米团内部竟然也是灰褐色,正中间有一根粉白色的毛发。她转过身,对张细芹说:
“以后不要让孩子吃大肉(猪肉)。”
张细芹看着小面眨动的眼睛,一边一个劲地点着头,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小面捂上衣服。
大嫂将手中的两半米团随意地捏在一起,扔向院子里来回踱步找食的老母鸡,然后走进厨房端出来凉拌好的白菜心,并取了双筷子递给张细芹后,又推了下桌上的搪瓷碗,简短不客气地说道:“喂他吃。”
张细芹听话地端起碗来,用筷子在碗沿儿上摁着米粒就着汤喂小面喝下。她迅速地动作拦住了我即将脱口的客套话。
四五口后,小面就不再喝了。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的大嫂说:“用筷头儿蘸点儿醋水。”一边说着,她一边稍稍抬起盘子的一侧。
张细芹蘸了一筷头儿白菜心下的醋水,往小面嘴里抹了抹,又喂了他三四口米汤。再喂他时,小面说道:
“我吃饱了。”
声音清亮,竟然还带了一丝丝不快。
张细芹听了,立马放下碗筷,欢喜地哄他开心。没哄两下,小面就咧着嘴无声地笑了。
大嫂看了看小面,转脸看了看张细芹,又接着扭头看了看我。就那样冷冷地盯了我很长时间,她才将视线挪开,十分冷淡地开口说道:
“碗里的米汤你也喝点吧。”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我把刚刚端起的搪瓷碗递给张细芹,示意她喝了,然后追了出去。
追到院子里,我拦住她,嘴里说着万分感谢的话,右手从包里取出借来的一万五千块钱递给她。她摆了摆手,没有收下。正拉扯间,喝完碗里米汤的张细芹抱着小面走了出来,站在一旁帮腔劝她收下。
“你们的感谢我收下了。孩子好了,就回吧。吃完饭,我还要下地干活儿呢!”她仍是冷冷地拒绝道。
我们都愣在了那里,回过神来,然后讪讪地道别,离开了这个院落,这个村庄。
归去的火车上,小面睡了一觉。车还未到站,他便醒了。张细芹开心极了。早上六时许,我们下车,出站回家。
到了家中,张细芹熬了粥,煨了一个小时,米粒煮得很烂。我和小面等得是饥肠辘辘。
吃了半碗,小面像是浑身无力,他安静地靠着椅背,姿势慵懒,歇了一会儿,他又吃了小半碗,这才放下自己的小勺子。他坐在那里,看着张细芹喝粥。张细芹迅速喝了两口,轻声问他:“好吃吗?”
“嗯。”他秀气地点了点头,还是安静地看着张细芹,不说话。
张细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看着······”我话还没说完,小面眨了眨眼睛,轻声说道:“妈妈,我想睡觉。”张细芹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小面右侧,摸着他的额头,扭过头来用眼神询问我。
“吃饱饭后会困,火车上睡得也不安稳,额头不烫就好。”我轻轻说道。
“那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嗯。”他轻飘飘地滑下椅子,牵起了张细芹的手。
张细芹看着小面睡了三个多小时,看着他闭上眼睛,又看着他睁开眼睛。
我对着正在玩耍的两人说道:“小面,中午吃打卤面,可以吗?”
“可以。”他看了张细芹一眼后回答。
我动手炒了牛肉沫,加水做卤汤,再用白水煮面。面多煮了五分钟,抄进小面的碗里,浇卤,我又把卤汤里的牛肉沫一粒粒挑出来,免得他吃完就睡不好消化。
端上饭桌,我才喊他娘俩吃饭。张细芹拌面,小面也似模似样地拿着筷子在碗里胡乱搅着。
吃了两口,小面对我说:“叔叔,我想吃肉。”我从碗里挑了两粒过去,他一口吃了,用力嚼了几下,笑道:“真香!”说完又吃起了面条。
吃完面条,我说:“小面,下午我们去公园玩,好不好?”他开心地点点头。张细芹看在眼里,站起身,收拾碗筷。待她洗刷好,带上两个多月前买的竹蜻蜓,我们一起去了公园。
又过了大半个月,小面看起来和生病以前一般无二。
端午时候,我和张细芹带着小面,又去了一次那个村庄。那位女师傅只收下了两袋大米,那是当地的特产。我们再一次尴尬地离开。小面却开心极了,见到许多新奇的景色和陌生的事物,一路上问个不停。
归来之后,小面再一次走进了幼儿园,张细芹又找了份工作,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有了时间的帮助,一切都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