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铭谅一路狂奔着。这个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强的男人,像迷途的孩子奔向母亲的怀抱,人类所有的脆弱情感全部在这一刻爆发。从昨夜到现在,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超越了他想象和承受力的极限。此时,他就像在梦的深处,一股近似诅咒的力量粉碎了他的个人意志,将他推向危险而恐惧的高处。
蔡铭谅从未企及这样的高处,无尽的高和孤独。无限的高令人恐惧,但最令人恐惧的,是无限的孤独。但这个梦的终极诅咒不是无限升高,而是坠落。坠落是无所依凭的。无所依凭加剧了孤独,而孤独是恐惧这个天平上的砝码,不断增加的砝码让恐惧无限趋近极限,无限趋近极限的力量就是坠落的力量之源,就像地心引力。
一般梦里,坠落到趋近极限时总能大叫着醒来。蔡铭谅这个梦却只有无止境的下坠。下坠越发厉害,每一刻都似以往的极限,好像整个人快要被恐惧吸走,却又始终隔着那么一层纸的距离。这是崩塌的临界点。
蔡铭谅奔跑着,像风,像雨,像闪电,在洁白无瑕的清晨,没有一丝声响。他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却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背上,随时可能将他碾碎。唯一给以他慰藉的,是即将拥入那个怀抱。终于有双手可以托住他,让他不再下坠,不再担惊受怕。
近乡情更怯!只需转过一个街角,前面就是之一花店。蔡铭谅却停了下来,拙劣的男人尊严止住了他的脚步。
“一个死过两次的人,一个迷途的羔羊,一个担惊受怕的孩子,需要什么尊严?”他在心里反复质问自己。好不容易想通了,但脚步却像被磁铁吸住一般,动不得分毫。他多希望之一突然出现在街角,这样自己就能像是偶遇一般,去和她去打招呼,然后道一声:“早安”!
林之一并没有突然出现在街角。几个怀里捧着大捆鲜花的中年女人倒是意外出现了。她们欣喜地夸耀着这花是多么划算,自己挑得多么好,以及将如何布置自己的家,家会变得多么的芬芳怡人云云。蔡铭谅再也没有力量去鄙视他们,连本能的轻蔑都没有。相反,他羡慕她们,羡慕这些女人背后的家里,或许还睡着懒觉大腹便便长相平庸一事无成的那个男人,以及那个或许同样平庸同样会一事无成的孩子。想到这里,这些曾经令他嫌恶的嘴脸突然亲切起来,那些被岁月和生活夺走青春和天真的容颜竟然风情可人,温婉如春。
他多想走上去拥抱她们,亲吻她们。这时,他惯于轻蔑的本能再次苏醒,只是这一次针对的是他自己。
街角抱着花的人不时出现,不时还会有人讨论着先前那几个中年女人的话题。蔡铭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立即快步转过街角。
之一花店云集了许多人,多数是中老年女人,和零星几个中年男人。蔡铭谅没看到林之一,但知道她就在花店里。蔡铭谅敏锐的嗅觉已经清晰分辨出林之一的气息,这是令人欣慰的气息,像巨大而温柔的怀抱,瞬间阻止了下坠。还有听觉,虽然花店里哄抢的嘈杂声一片,但林之一的声音超越一切,像世上唯一的声音。
蔡铭谅没有勇气继续向前走去。他的内心里,只有羞耻和屈辱,这是巴别塔崩塌后丧失了天堂之路的绝望。他渴望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渴望有人挥拳将他打醒。他渴望来个熟人打破宁静,那样之一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渴望自己立刻就死去,那样的话,爱人和鲜花就是此生最后的风景。
这一刻他有无数种渴望,唯独忘了渴望突然拥有勇气和力量——走上前去,对她说:“我需要你!”
“是你吗,哥哥!”这声音虽然不大,却极其分明。蔡铭谅眼前一阵洁白,像撞见了天使。他花了足以回顾一生的时间让自己趋于平静,然后确信这就是之一的声音。
“你来了!”林之一站在了门口,眼里的爱惜和忧伤令人感到安全。铭谅点了点头,确切说只能是致意。
“不做了?”蔡铭谅满怀歉意。他的思维中迅速闪过无数个瞬间,这些瞬间全都是林之一为自己付出的一点一滴,每一个点滴都显得那么伟岸和炙热,将自己映衬得渺小无比。此刻,这种渺小使他感到安全。他感到羞愧难当,却倔强地支撑着颈项,全神注视着之一,怕一转眼一低头她就消失了。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情,现在要关门了。”林之一一把将蔡铭谅拉进店里,然后给每位客人送了一束他们正在挑选的花,不等他们争辩,便给全部打发走了。
林之一脱下手套和围裙,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神色里飘过一缕春风。蔡铭谅站在花店中间,像是被周围的空间固定在了那里,怔怔地看着林之一的背影。窗帘没有拉开,旧紫铜工业风吊灯也熄灭着,这个房间虽小,却头一次向他展示了它的巨大。蔡铭谅被周围的黑暗压迫着,只有之一的背影,为他带来了忽远忽近的光。
林之一身着粉绿色中式长裙。虽然杂糅着许多朝代的元素,但一眼就能看出宋朝人的审美。洁白的晨光贪婪地包裹着林之一,好像光明世界和蔡铭谅所处的黑暗世界正全力争夺一位仙子。抢花的人全部离开后,林之一转身进了店里。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蔡铭谅眉弓上凸,嘴角下沉,面容奇怪的皱成一团,刹那间泪如雨下。
这一刻,蔡铭谅方才初次看清林之一的脸。“我都做了些什么!”蔡铭谅感到震惊,“这是一张连晨光都只能小心翼翼不忍触摸,如未经风雨的梨花般娇嫩纯净的脸;这张脸上有着连波提切利都会束手无策的精致、柔和、完美难言的鼻梁,有着玫瑰新艳桃花初醉的嘴唇,有着妩媚多情深邃似海却又清晰明媚的眼睛,眼睛上方弯弯月亮一般的长长睫毛,那是爱神的琴弦,她转身间的微微颤动,令世间万籁无音却又惊涛骇浪……”
“美得令人心醉!她背后的整个世界都是粪土。我居然忽略了她,那么理直气壮——她的神情里全都是对我的迁就——”蔡铭谅哭了。林之一迅速关上了店门,将他搂入怀里,眼里是情人的温纯和慈母的爱怜。
短促而清脆的尖叫,随后是人类获得最幸福的满足时才会发出的呻吟。两颗伸长的虎齿刺穿了梨花般洁白娇嫩的脖子,旋即又松开。鲜血如眼泪般缓缓流出,同时刺痛着肇事者和受害者。蔡铭谅试图挣脱,但林之一却把他抱得更紧了,脸上的痛苦转瞬即逝,只有春日花海般的绚烂光彩。
“之一,我是刚从地狱归来的魔鬼,我会伤害到你。”蔡铭谅被血腥刺激得浑身颤抖。林之一像是没有听见,手腕在他的脖子上缠绕得更紧了。长发随即飘落,露出玲珑细致的耳垂。只见她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蔡铭谅动了动嘴唇,但什么也没有说。他伸手拉上门帘,屋子里进一步暗了下去,这让他感到舒适。一股热流在他的脖子上流淌,不知是鲜血还是热泪。他想看看林之一脖子上的伤是否严重,却挣不开她的拥抱。这拥抱的力量,像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样深刻和有力。在这种力量的呵护下,蔡铭谅开始了抽泣,像是寒冷所致。
“我去阁楼上给你拿一件衣服。”林之一温柔的说。但绕在脖子上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蔡铭谅顺势把林之一抱在了怀里。这抱起的一瞬间,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互相撞击,激起上万伏的电流,整个房间仿佛变得刺眼和目盲。
蔡铭谅抱着林之一,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上了阁楼。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生怕她受到任何伤害,却不知带给她伤害最多的就是自己。林之一孩子般卷曲在蔡铭谅的怀抱,脖子上的伤痕还带有淡淡血迹。整个世界对她来讲,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安全。
花店的阁楼延续了底层的装修风格,宋式实木硬装,穿越了许多个朝代的各类中式家具为房间赋予了悠久的神情,工业风灯具和饰品的点缀为房间注入现代的活力,制作家具的老旧木头散发出深邃而迷人的味道。极尽精致的房间,林之一为之倾注了许多心血。
烟灰色的被子整洁地铺在床面上,像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折。双枕安静地躺在床头,像是湖边的石头,背后窗台上的植物则像是湖边的水草。“多么平静安详的小屋!”蔡铭谅赞叹着,担忧着。他担忧这一切是之一打造的他们俩的生活,这种担忧使他感到害怕。
“你平时都住在这儿吗?”蔡铭谅将脸颊贴在了林之一的额头,坚硬的胡须粗鲁的扎在了之一的脸上。
“没有,从来没有住过。”林之一装着随意地说。然后将脸和那胡须贴得更近了。
“我每天都会整理一次——”林之一扭头看着安静的床,第一次感觉它美丽且富有成就。
“我需要先洗个澡。”蔡铭谅终于发现,在这屋子的迷人气息里,他身上从府南河里带回来的腥味臭不可当,这世界恐怕只有林之一愿意和他贴那么近。他把林之一放到床上,对方却挽住他的脖子不放。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林之一的手便花落般坠了下去。
“我给你找一套衣服。”林之一侧着脸说。刚才这一吻差点令她流出泪来,但她强忍住了。林之一打开仿古实木衣柜,两排衣服整齐有致地挂在里面,一排是女装,另一排是男装。女装里既有中式衣衫,也有现代长裙;男装里休闲居家商务一应俱全。
“每个季节的衣服我都买了一套,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林之一背对着蔡铭谅说。
“为我买的衣服!我以为……我真是混蛋!”蔡铭谅自责又欣喜。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有一个女人,如此渴望和他生活在一起。欣喜之余,他又开始自责,看着林之一瘦小的背影,他难以想象这些年她都是怎么过的——
“你怎么过来的?”蔡铭谅迟疑着问,“这些年。”
“——洗衣、做饭、整理房间,挑选你最喜欢的衣服和酒、你钟爱的实木家具、宋式美学;早上煎好鸡蛋,冷一碗粥,叫醒你;为你准备好衣服和包;晚上做好晚饭,准备好餐具等你;倘若你加班,就炖锅猪蹄汤,为你亮着灯——”林之一再也控制不住泉涌的泪水,一颗颗地掉落在手里的中式棉服上。好一会儿后,林之一方才转过身来,把衣服递给蔡铭谅,眼睛盯着窗户,泪光晶莹似哭似笑地说:“这样我就和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