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医院的大门口人潮涌动。这是生存或死亡的抉择之地,众生平等在这里演绎,结局却往往不一定平等。黄牛在这里以别人的命换点钱,那是求生存。病人拿着钱换点命,也是求生存。虽然各自争命,但蔡铭谅冲出出租车的那一瞬间,其他人还是本能的让开了一条小道。
蔡铭谅并不是惜命的人。既然一整晚都死不了,现在也根本不在乎这点儿时间。只是当他推开车门的时候,超出意识支配近百倍的力量和速度让他瞬间跃了出去。这一瞬间里,他还力道精准地关上了车门。这是人类运动员从未有过的力量和速度。但这点并不为医院门口的黄牛和病人所发现,他们发现的是一个胸前被捅了大窟窿的人冲了过来。虽然这里大多数人身上都携带着大大小小的病,但他们对蔡铭谅还是唯恐避之不及。在他们看来,面前冲过来的这个人不仅携带着病,还有恐怖和晦气。
大门里面比外面更加热闹。蔡铭谅直奔急诊,然而人群已经排成了九曲十八弯的长龙。若要这么等下去,到天黑肯定还在队列里。略微等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直奔服务问询处。简单的问询之后,医务人员指引他到另外一栋楼。
蔡铭谅一连问了好几个保安才找到这栋楼,和门急诊部大不一样,这栋楼看起来更像是五星级酒店。大堂里只有零星的几人坐在舒适的大沙发上小声说着话。蔡铭谅直奔前台,简单登记之后,便立即安排了看专家。令他略微不爽的是,前台护士看他时的那种目光。
电梯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老外刚跨出半步又立即退了回去,他显然被蔡铭谅胸前的血迹惊呆了。蔡铭谅没工夫管他,直进了电梯。八楼的电梯门打开,蔡铭谅匆匆走了出去,老外才重新按下了一楼。
格外的舒适,宽阔的大厅、舒适的沙发、精致的实木几,几上还有各种摆件,分割空间的基本都是植物,所以空气异常清新。蔡铭谅不敢相信这里竟是医院,因为这里更像是会所。看起来这里除了病人,什么都不缺。
刚出电梯门,一个服务人员便迎了上来。“我需要让医生看看!”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前。
服务人员看了看他的资料,便领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一个办公室的门口。给医生简单介绍了蔡铭谅的情况后,她就离开了。
医生像是已经等候多时,完全没有一点疲倦的样子。蔡铭谅脱下披风,挂在了门边的衣架上。医生看到他衣服上的洞口和血污,露出神秘微笑的同时也皱起了眉头。“把这些衣服脱掉,躺倒床上。”
衣服脱下的一瞬间,蔡铭谅看到医生的眼神奇怪而不友好。分明是在嘲弄,但医生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语气温和的问起情况。
“两根大拇指粗细的钢筋从后背刺穿到胸前,”蔡铭谅比划着,而且越说越尴尬,“整整一个晚上。”
“你的血量很大!”医生的幽默并没有缓解尴尬。因为蔡铭谅在比划的同时也在寻找胸前的伤口,但身上却找不到半点受伤的痕迹。医生让他做起来,看看背上有没有伤口,但后背也和前胸一样,一无所有。
“拍张片看看怎么样?”医生这句话终于缓解了一些尴尬,但他本人显得一点都不自信。
蔡铭谅突然觉得这就是一出闹剧,自己本来是求死的,这会儿竟然跑到医院来占用VIP通道,想到这里真是满心惭愧。于是说:“不用了。”他觉得无论怎么查下去,自己都是正常的。“对了,费用怎么付?”
“刷你的会员卡就可以了,不过这次就不用了。”医生笑容可掬,但眼神里却充斥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麻将桌上一定能引起哄堂大笑。
华西出来,蔡铭谅不知何处可去,思来想去没个结果,只好顺着府南河边走走,顺便去九眼桥看看那两根钢筋上是否有血迹。府南河边晨练的人络绎不绝,多数都是老年人,部分中年人,极少数年轻人。此情此景,就像自己有张金卡却现在才会想起是一样的,年轻人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老,不会病,不会死。
散着步,蔡铭谅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先前的一切想起来更加梦幻,昨夜的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了一千年一万年。他怀疑自己记忆中的一切,可自己刚刚从华西医院出来,现在就站在府南河边,这是真实的。如果记忆中的一切不是真实的,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静的思考使他的感官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敏锐。他注视河面,便能知晓河里的鱼以及它的游动。他注视远方,甚至可以看到香格里拉酒店里穿着简单的男女。他欣喜又害怕,不愿意将目光再次远投,趁自己还没有看到特别不想看到的事物之前。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路旁的花草树木上,晨练的人身上。那些慢步跑着的人整个身体好像都裸露在他面前。极其恐怖的裸露!像是被剥去了皮肤,被撕掉了肌肉,只有骨骼挡在内脏外面。这些老年人的内脏器官看起来又老又旧,像失修的汽车部件,因运动而沸腾的血液冲击着这些器官,像洪水冲击着不甚牢固的堤岸。
蔡铭谅发现自己的双手和牙齿有了一些异动,他努力控制着。然而,在一个年轻的跑步者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身体第一次超越意识地想要实现某个动作。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浑身上下喷射着无限的青春与活力。准确说那是一个洋妞,身材高挑不肥不瘦,长相精致轮廓有型,金色的中长发整齐地扎在脑后,正富有节奏的左右摆动。
蔡铭谅并没有在意她出众的长相和青春,而是被她颈项上沸腾的大动脉所惊怒。他发现自己已经一跃而起,整个身体扑向了那个姑娘。他大抵知道自己的身体想要干什么,这是要去咬穿那个鲜嫩的喉咙,然后吸干她那年轻而沸腾的血。但他最终控制住了,将身体从半空中收了回来,这不是人类能够完成的动作,这一切连周围的人都未曾感到任何异样。
他死死抓住护栏,以便控制住身体的狂妄异动。显然无济于事,在他手的着力点,青石护栏被抓出了一个缺口。这是他曾经无数次梦想过的力量,但此刻却令他惊骇不已。激烈的自我搏斗之后,姑娘已经远去。附近只剩下老年人,奇怪的是,这些老年人的血液并不能引起他身体的异动。但此时他无心思考这个问题,他已经吓坏了。
“去哪里?”他望着浑浊不堪的府南河,茫然无措。本该是新生活的第一天,可现在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他突然想起今天是3月15号——打假维权。对啊!一切虚假都要在今天现出原形,虚情假意也不例外。想到这里,他脸上那神秘莫测的微笑再次浮现,但微弱到难以察觉。
“是啊!还能去哪儿?”他已经想好了,虽然这会令他难堪。没有打车,他担心如果碰上一个年轻的女司机,自己都不确定那么近的距离是否还能控制得住。毕竟,封闭的空间容易使人心生罪恶。
CD的早晨很适合跑步,尤其是大雨过后的早晨。府南河两岸宽大浓密的绿化带四季常青,天然分野城市喧嚣与河畔的静谧,宽阔的步道掩藏在树荫与河道之间,恍然间有种桃花溪涧,溯流而上的惬意。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看看这座城市、这条河。
蔡铭谅步伐轻盈,没有在地上擦出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其他晨练人一样的喘息。跑步对他来说好像无比轻松,尽管他穿着皮鞋,尽管他的速度快到难以置信,但他感觉自己还有随意加速的力量。
转瞬之后,已到了九眼桥。这时车流还没有增多。他小心翼翼地走向昨夜自己坠河的地方,生怕动作太大会破坏悬浮在空气中的印记。他亦步亦趋的走到护栏边,再三确定这就是昨夜的位置。他伸出上半身到桥外,眼前的一幕令他困惑不解。
扇形的箭头钢条上竟然没有一丝血迹,但其中四根钢条和其他钢条决然不同。其他钢条皆是锈迹斑斑,而这四根中的中间两根却是光洁如新,两侧的那两根钢条一半新一半旧。虽然说不上是为什么,蔡铭谅却肯定自己昨夜就是挂在中间那两根钢条上的。
望着波涛翻滚的府南河,蔡铭谅觉得自己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沿着旋梯慢慢走下去,想从这条路上找到蛛丝马迹。除了冷冰冰的水泥,没有任何痕迹。他转过身去,站在旋梯上注视着那几根崭新的钢条,“这到底是怎么了”?
望江路上车辆稀少,行人也不多,和自己刚从河里跃起时的情形并不二致。蔡铭谅满腹狐疑地下了桥,快步走向太平新南街。一阵巨响之后,他倒在了中海广场的草丛里。
一辆绿色老桑塔纳出租车撞在了路边的黄桷树上,卷曲的前盖包裹了一部分的树干。司机耷拉着脑袋,被安全带紧紧地扣住,过了半分钟才勉强抬起脑袋。他费力地解下安全带,想要推开车门,但车门一动不动。不知哪来的一二十号人很快围拢过来,围成半圆形,对出租车发表着各自的见解。
“这娃着球了!”司机摇下车窗,听到的第一句话。他几乎愤怒,用力敲打着车门,没有人上前搭手。他侧过身去开旁边的车门,一样打不开。绿色的桑塔纳摇晃了好一阵子,不时还传出金属的响声,直到几分钟过后,后座车门被踹开,司机才终于跨了出来。
“哥老关,这哈着了,那个人可能撞死球了。”人群里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司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草坪。
草坪里早已围了数倍的人,简直难以相信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好像电影院刚刚还是空荡荡的,突然场次时间到,一群人就一窝蜂似的冲了进来,无组织有纪律。司机终于挤进了人群,当他看到蔡铭谅的时候,心里所有的侥幸都化为乌有,不过他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想:“撞死人虽然很不吉利,可比起撞成重伤赔偿要轻很多,何况这家伙横穿马路……”
蔡铭谅醒了过来,与一般车祸后奄奄一息的样子不同,他猛地坐了起来,像被噩梦突然惊醒。彼时司机正慢慢靠近,随即被惊坐在地上。蔡铭谅看了看地上一脸惊愕的司机,再看看周围七嘴八舌的人群,终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你撞的我?”他瞪了司机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司机木然地点点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欢喜于被人瞪了一眼。“你走吧!我没事!”
“师…师兄,还是…去…去看看吧!”司机结结巴巴地说,表情由惊愕变成了惊喜。
“是啊!要去看……”“万一整个内伤,这哈儿看不出来……”“我有个同事的朋友,被个电瓶车撞了,当时没事就各自回家了,现在狗日的都医了好几大千了……”“我有个朋友的亲戚被摩托车撞了,当时没事就算了,回去就吐了好几口血……”人群里七嘴八舌,掀起了对车祸讨论的空前热情。
蔡铭谅冷漠地扫视着面前这些人,觉得丑陋无比。他快速收回了目光,好像穿着白裙子的姑娘差点踩到脏水时突然收回了脚。蔡铭谅站了起来,在地上伸直的双腿没有经过弯曲的过度就直接站了起来。这杂技般的动作引来了新一波大讨论,他憎恶地看了一眼,但这目光并没有投在人群身上,而是直接投在了地上。
“还是去检查一下吧!”司机这次没有结巴,口气像是哀求,但分明可以听出窃喜。“是啊!哥老关……”人群也七嘴八舌跟着说。蔡铭谅嫌弃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不想说多余的话,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他相信自己能一只手拎起那辆桑塔纳。何况刚才这么一撞,激发了他强烈的饥渴感,此刻哪些人脖子上澎湃的动脉使他奇痒难忍,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还能控制得住。
恰在这时,他发现自己指甲变长了些,不仅变长,仔细观察还能发现比以往要更白更硬更锋利。他担心有人和自己一样发现了这一点,便立即将双手埋进了披风的兜里。可还有一样没办法埋进兜里,因为他还发现自己的虎齿也变长了。他立即伸手去摸了一下,还好没有露出来。
“能跃起八米、胸前找不到伤口、速度极快、车撞了也没事、渴望鲜血、指甲和虎齿变长……”他不敢再往下想,沿着太平南新街疾驰而去。围观的人见他快步离开了,也很快消失在了城市的角落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