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一阵剧痛,从里到外再从外回流不断加剧,像极高的电流从不同的方向注入心脏和肺里。澎湃的血流几乎胀破这两个最重要的人类器官。血管即将破裂的剧痛简直不能用痛来形容,即便将水银注入血管比起现在的痛苦也相形见绌,那是人类酷刑从未企及的巅峰。
仅在心肺停留片刻,这胀裂之痛转瞬便已抵达全身,从头到脚,从大脑到骨髓,从皮肤、肌肉到韧带、骨骼,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粒分子都被这剧痛充满。整个人体成为痛苦的世界,如果有地狱,这就是。
这苦痛并未持续多久,就转而被另一种痛苦替代。这转变如此之快,连脱离先前痛苦的一丝安慰都来不及觉察。这一次的剧痛与先前的顺序刚好相反,是从外到内,从四肢和头部最后汇聚胸口。这是瞬间将人体冷冻至低于零下200℃的感觉,在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里,四肢和头皮立刻进入了这种状态,从皮到肉到骨头甚至毛发都已变至冰状,哪怕再将温度调低百万分之一摄氏度,这部分身体将被冻成粉末。
冷冻的痛感已经无法用言语描述,伴随而来的还有被冻僵的身体像蜡制的灯泡一样易碎的恐惧。最令人胆寒和癫狂的是,这次的痛感不像先前一样立刻传遍全身,而是像蚂蚁一样慢慢从四肢和头部爬向胸口。冻僵的部分剧痛无比,而未冻僵的部分则鲜明的感知到每一分骨肉的苦痛,这痛感令人窒息,但奇怪的是痛感越是加剧,头脑越是清晰。这剧痛不会给人以片刻的思考空间,连咬舌自尽的时间都不会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以及持续的忍受下去。
仿佛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但那蚂蚁连膝盖都还未爬至。不单如此,速冻的剧痛越往胸口前进一步,速度就会变慢一些。如此下去,等到蚂蚁到达胸口,想必花掉的时间足以让地球从一个单细胞生物发展到人工智能时代。剧痛难忍,更难忍受的是必须一分一秒地等待着剧痛的到来。
梦幻般的疼痛。当疼痛已经不可避免且无限长久的存在时,人体竟然开始安然接受它了。“痛只是一种感觉,就像冷暖,就像幸福和孤独,就像快乐和悲伤。”这癫狂病态的思想不像来自身体本身,像是漂浮在人体周围的一颗大脑,这颗大脑和冻体意识互通,但却可以屏蔽身体传来的痛感。所以,这颗大脑开始冷嘲热讽,开始以一个旁观者冷静悠闲地评述身体的痛苦。
此时身体开始焦躁,并逐渐逼近癫狂。痛苦显得不再那么可恨,痛苦无可逃避之后就成了理所应当。可恨的是那颗大脑,这种无痛者的指指点点实在忍无可忍。可一切于事无补,这颗大脑连行迹都没有,你无法攻击它,战胜它的唯一办法就是自残。然而此刻的痛苦已至极限,自残已经找不到存在的缝隙。
终于,身体敏锐的察觉到:“我已经有意识了,我已经开始思考了,在这剧痛之下。”
头部的蚂蚁刚刚爬到耳根,理论上大脑已经冻僵。然而此时的意识已经恢复,且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反应都要敏捷。在这清晰而快速的意识推动下,知觉也加强了许多倍,痛感被无限地放大了。身体仿佛掉进了苦痛的深渊,并以极快的速度感知着这一切。这深渊像宇宙,而身体在转瞬间已经穿越了一百六十亿光年,将所有的痛苦全部吸入了身体。这不是地狱,比起这种痛苦,地狱还没有跨入真正痛苦的大门。
意识与大脑的战斗没有持续到永远,冰冻终于到达胸口。这一次冰冻停留了那么一刻,这一刻竟然没有痛苦,当然也没有其他感觉。这是没有知觉的状态,但意识并未消失。在短暂的停留之后,身体遭受了比冰冻更加疼痛、更加剧烈、更加恐怖的冲击。
那是在最舒适的片刻之后,在知觉消失意识存在的短暂时间之后。身体仿佛进入一个全新的宇宙,没有光也没有黑暗,没有冷也没有暖,没有空虚也没有存在,身体自身也不存在,这是绝对虚无却又万象丛生的宇宙,身体置身于其中,渺小到不实,却又好像无处不在,他准备有所作为,他好像知道只要伸一伸手指就可以在这个宇宙创造一切——
剧烈的冲击摧毁了身体造物主的雄心,短暂的舒适之后,炙热的高温瞬间笼罩了整个身体。这是冰块投入岩浆的绚丽火花,水蒸气在数千度的高温里还未来得及汽化,就变成了火焰的一部分。这一次身体并未感觉到疼痛,只有恐惧和幻灭,连痉挛的冲动都已经消失。绝望之后的泯灭,一切都消失了——结局不是死亡,而是虚无。
伴随着无可名状的惨叫和剧烈的疼痛,蔡铭谅再一次被惊醒。相比剧烈的痛感,那惨叫更让人心惊胆寒。显然那不是人类的声音,那是只有在地狱的烈火里皮肉都已被烤掉,最后伸出绝望的白骨之手时才会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无比微弱,就像病危的人张张嘴微微动几下,却什么也没有发出。但那声音又是闻所未闻的强烈,以至于凡听过这声音的人类,他的耳朵里就再也容不下任何温纯的言语。
惨叫并没有持续多久,但身处那声音的笼罩下,再短暂的瞬间都像是没有尽头的永远。疼痛并没有随着惨叫一起消失,一直在延续且不断加剧。蔡铭谅想要试着挣扎,但伴随着每一次的尝试都是更加剧烈的疼痛。他并没有放弃,虽然每一次挣扎的企图都被更加剧烈的疼痛所阻止。
无数次尝试之后,他终于有些屈服,或者说学着变乖了一些。他开始慢慢冷静下来,努力地搜罗思绪,想要从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
“我已经死了,现在应该就在地狱!”蔡铭谅回忆起昨晚自己从九眼桥上坠入了河中。他好奇的动了动身体,惊喜地发现周围并没有水。“我他妈一定是在地狱,眼前一片黑暗,剩下的就是痛苦,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他突然想起《圣经》上面说过,自杀的人是不能进入天堂的。对啊!不能进入天堂,那就只有地狱了;人间,那是活人的奢侈品啊!
可能因为才刚从人类跨入其他族类的缘故,虽然深知自己此刻已经不再是人类了,蔡铭谅还是由衷地为人类感到欣喜和悲哀。欣喜在拥有无限智慧的族类中,想必只有人类能够在人间享受幸福和快乐;而悲哀的是,天堂和地狱都是永恒的,人世是短暂的,这种短暂相对于永恒,应该就算是没有存在过吧!
转瞬后,蔡铭谅开始思量起昨晚的一切,感觉无比真切却又好像尽是虚无。可能是明白了死后并不是消亡而是永恒以后,他开始接受命运,毕竟现在不能再死一次——死亡之后再死一次,这是什么?这已经超越了他的所知范围。何况在人世间他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至少曾经爱过人,也被人爱过,即便此时有些爱就像仇恨一样深刻。
“仇恨又如何?那都只是活人的游戏。”蔡铭谅此刻像一个博爱的圣人,可以原谅一切。可转念之后他又想:“倘若她知道我昨晚会死,她还会那么做吗?”
没有答案的游戏,仅仅是帮助他打发这痛苦无垠的时间。但是思维是一件奇特的事物,当放空虚无的时候,就是奇思异想到来的时候。“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太唯一了,当个小老板没几年,靠着一群年轻小伙子小姑娘加班熬夜乞讨着赚了点渣渣钱,就觉得自己能够主宰全世界,整个宇宙他妈的都得围着自己转。哼!人类可真够傲慢的。”
“夏虫不语冰。这不是说夏虫,也不是说某些人类,这应该是全人类。”蔡铭谅的思路越发清晰,思维越发的敏捷。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现在拥有的思想和境界是尚在人间时从未企及过的。“这他妈难道就是得道的感觉?”他开始嘲弄自己,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痛。
“去他妈的!我已经死了,反正人都会死的,早晚的事。”想到这里,一个念头浮上脑海,“反正只要我会死,她就会和别人上床,只要还需求健在的话。”
这些凌乱的思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阵夹带着血腥、腐烂和**烧焦的气味传入鼻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光明。蔡铭谅旋即意识到:“这他妈可能不是地狱。”
他忍着剧痛试着举起僵硬的手,好几次尝试之后终于微微举起了右手。他慢慢扯开面前的帷幕,光明逐渐将他包围。依旧看不到太阳,但天上的云层看似要比往常稀薄,而且没有一丝乌云。偌大的苍穹仿佛一块洁白的丝绒巨毯,照亮着整个世界。这丝绒般柔和的光线,洁白透明,没有任何色彩,不冷也不暖,这座城市第一次纯净得像天堂。
“这他妈难道就是天堂?”这个念头停留的时间连半秒都不到,就被接下来的恐怖画面所替代。当蔡铭谅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光明,他便发现自己并没有去天堂或是地狱,而是还在CD,还在这座城市,眼前就是府南河,府南河水轰轰作响。自己还在九眼桥上,像一只烤羊一样被穿在两根大拇指粗细锈迹斑斑的箭头钢条之上。这钢条从后背穿出前胸,然后骄傲地向前方伸出去七八十公分的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