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让到镇里工作后,更多地了解了乡镇。
镇里的情况是这样的:书记排名第一,其次是镇长,其次是人大主席,这三个人是正科级,如果以梯队划分的话,他们是第一梯队。接下来是组织书记、纪检书记,可称为第二梯队。然后是三到五位副镇长,组成第三梯队。副镇长之后是武装部长、党委秘书、组织委员、宣传委员、纪检委员、工会主席等,成为第四梯队。以上皆为领导干部,组成领导班子。
下面的就是一般干部了,也就是平常说的股级干部。一般干部有机会往上升的话,便反过来遵循上面的路线,一步步地前进,即先进入第四梯队,再进入第三梯队,直到进入第一梯队中去。想想吧,由一般干部能干到书记,是多么不容易,即使每一两年提一次,做到书记时也差不多十年了!况且谁又那么幸运,做到每次提都有你呢?于是,便不乏这样的人,在同一个位置上一直干到退休。当然,世上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有趴着不动的,就有跑得飞快的。跑得飞快的,三步并做两步甚至一步,枪到马快地就到了县里,市里,省里......
还有一种情况是,同是干部,又分为行政干部和事业干部。行政干部是通过组织部分来的,事业干部是通过人事局分来的。与事业干部比起来,行政干部更像是干部,级别高,身份高,待遇好,提拨快。有这些优越性存在,在事业干部面前,行政干部便天然地有些高大,自尊:反过来,在行政干部面前,事业干部则天然地有些委琐,自卑,愧不如人。于是,在行政干部和事业干部都在的场合,唱主角的永远是行政干部,他们被安排在上位,首先讲话,首先接受人们的香烟和美酒。事业干部时刻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们知道自己该坐什么位置,该说什么话,甚至该放什么屁。
事业干部也有扬眉吐气和体现自尊的地方,那就是和村干部在一起时。这个时候,没有了行政干部,事业干部就可以大一回了。在村干部眼睛里,无论是行政干部还是事业干部,反正都是上面的干部,自己都比不得人家,都得抬举人家的。
情况就是这样,乡镇级政府是中国最底层的政权组织了,与上面一层层的政府官员比起来,乡镇干部们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与憋屈。好在行政干部有事业干部为自己垫底,事业干部有村干部为自己垫底,也算是都得到了一点安慰,要知道,人有的时候,真的需要安慰一下的。
村干部呢,村干部也有垫底的,那就是组干部;组干部呢,不用说,那就是广大的普通老百姓了。老百姓有垫底的吗?也有,那就是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猪马牛羊鸡鸭鹅了。你从田野走过,漫步一个个村庄时,常常会听到非常狠毒的骂声,有的话让人听后毛骨悚然,“你活着干什么?怎么不去死呢?唉,老子真想一刀杀了你!”这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太太在说话,一只小鸡蹬翻了装满食料的磁碗,老太太因此愤怒不已。
没有参加工作前,即没有真正进入体制的时候,马让不会感受到这种森严的等级气氛。现在,当他感受到的时候,才知道此时的镇政府和上班前的镇政府是大不一样的!前后一个月内,发生了太大的变化与逆差,以至于看到的人不一样了,心里想的不一样了,空气不一样了,太阳不一样了,花草树木也不一样了。
延伸开去,对于整个双阳镇,整个故乡,也是这样的。自己在故乡出生,长大,早已和故乡融为了一体。可是现在,自己走出去又回来后,身份变了,眼光也变了,对故乡也就有了新的认识。人还是那个人,自己还是还自己,可是人毕竟又不是那个人了,自己已不全是自己了!以前是以一个农民的眼光看故乡,现在是以一个干部的眼光看故乡。两副眼光,就是两个世界啊!
马让到镇政府上班三个多月后,发现自己不适合从政。从政实际上和从商一样,也得有一定有的资本,比如金钱,社会关系等。金钱用来铺底,关系是上拽下举,关键时候有人想着你,在替你说话。这两者没有,自身条件不错也行,比如善于钻营和应酬啦,八面玲珑啦,见风使舵啦,机会又抓得好等。马让盘算了自己,在这些方面,自己皆不如人啊!他先是失落,平复之后又开始空虚,他感觉自己是刚从一个冰窑里好不容易钻出来,又一下子掉进另一个冰窑里。
百无聊赖之际,也是在所处环境的挤压与隔绝之中,马让开始了写作。马让发现,只有在写作的时候,他才能找回自己,温暖自己,文章发表后那一点成就感,也会让自己迷醉一回,感到自己价值之所在,以及与别人之不同,自己因而也可以自尊一把,让自己活得洒脱一点。马让后来和一帮文朋诗友喝酒的时候,仗着几两酒下肚,说出了“是文学拯救了我。”这样的话。众人都向马让投来了目光,有惊奇的,有愣怔的,有窃笑的,唯独没有理解与赞赏。马让便知道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即使在这帮自以为可以随便说说的朋友面前,也是不能随便的。
这马让起初写些歌功颂德之类的文章,后来,对一些现象有了自己的看法后,便自以为是仗义执言,洋洋洒洒地写了不少。像马让这样没什么根底之人,看上去又一副书呆子模样,别人如何能拿他当回事,于是,在马让面前,言语举止之间,常常就有些浮浪与轻侮。在办事上,本来一件很简单的事,别人轻易就能拿下或摆平,可是马让去办时,却总是枝枝节节,磕磕绊绊的,很少有如意的。这马让偏偏是个极敏感之人,如何受得了这个!于是再写文章时,便偷梁换柱,含沙射影,将一些平素看不惯之人借机骂一骂。马让如此做法,有些像鲁迅,马让从小读鲁迅,对鲁迅佩服得五体投地,知道鲁迅也是喜欢骂人的。马让拿自己与鲁迅比,不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鲁迅是伟人,你马让又是什么人呢!能是可以随便比的吗?况且,鲁迅写的都是千古流传的绝妙文章,即使骂人,也骂得非常巧妙,如何像你马让那样,在文章里骂人,却骂得非常拙劣,痕迹明显,让人一看便知骂的是何人。
有一次,记不得几月几日了,马让与几位中学同学在一块吃饭,他们特别邀请了昔日的班主任老师。喝酒之前,有同学对马让说:“咱们是自己弟兄,关上门说说话,往后写东西,要多写一些正面的东西,不要随便指桑骂槐了,时间长了,你将得罪多少人哪!况且,你骂的某些人,某些事,我也是很清楚的,你说说,你有没有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的地方?”马让强辩说,那是文艺作品,哪能和现实一样呢?同学又说:“吃纣王饭,别说纣王无道。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换了你,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马让听到这里,急赤白脸,肚子里有话,一时又说不出,好像蒙受了窦娥般极大的冤屈似的,吭哧了半天,终于说出话来:“我要是光写那些歌功颂德的东西,还有人怕我吗?!”“原来你是让人怕你才那样写的!”大家哄堂大笑起来。马让也陪大家笑了笑,等笑过后,马让说:“实际上怕我骂的人,都还是些说得过去的人,他们至少读过书,有一定的修养,知道廉耻和一些是非是观念,有敬畏之心。而那些愚顽之徒,从来不读书或读书甚少,他妈的什么都不懂,心里还极阴暗,倒是不怕你怎么骂的,也可以这样说,他们连你是怎样骂他的,都看不明白呢!”众人一时都不说话。
老师这时对马让说:“大家这样说你,也是为你好。该写的写,不该写的,就尽量不要去写,表现好了,领导心里有了咱,提拔个副镇长什么的,大伙也跟着脸上有光呢。”没想到连老师的话,马让也是不听的,他对老师说:“提拔干部,往往是成批的,也就是说,干部可以批量生产。而出一个作家,却需要十几年甚至上百年,我当个作家不好吗?你是教语文的,更应该知道,没有广大作家的辛勤创作,我们的语文还怎么发展与进步,老师们还怎样去教学?”老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稍后开始喝酒,大家开怀畅饮,尽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