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曼今天到村里去，一是进一步完善台帐，迎接即将到来的检查，二是对一超生户执行罚款。这一户姓李，有两个女儿，大的上初中，小的上小学三年级。两口子长年在外面打工，撇下女儿由爷爷奶奶照顾着。两个月前，两口子回来时，却又抱着个女儿，明目张胆地与计生政策过不去。李银曼不久前曾到过他家，但没有见到人。
和往常一样，李银曼进村后先到魏桂芝家。魏桂芝家就在村街上，是一座镶着红白两种磁砖的二层楼房，看上去很像一回事，后面是小院，有三间偏房。院内搭着葡萄架，一棵棕榈，一棵柿子树，都是枝枝叶叶的，青绿可人。魏桂芝的丈夫几年前出车祸死了，魏桂芝也没再找人，独守着儿子生活，儿子今年十六岁了，在县城读高中，一个月回来一趟。魏桂芝时常忙于村里的事，在家的时间不是很多，院子就老是闲着，显得落漠萧索，缺少人气。李银曼到的时候，魏桂芝正要锁门出去，见到李银曼，便打开门往里让。李银曼说：“桂芝姐，咱们们到村部去吧。”魏桂芝说：“活儿都安排好了，找了七八个人，正在村部忙着呢。”李银曼说：“这次是地区来检查，一定要规范，再一个就是细致，一点毛病都不要有。”魏桂芝说：“没事，没事，干活儿前，我给他们都培训了，还一个一个地做了示范。”李银曼笑了，说：“桂芝姐办事，我就是放心。”魏桂芝说：“妹子，你知道好坏就行。”李银曼问：“李振田家有人没有？”魏桂芝说：“这个茬儿我倒忘了，这家伙，是该收拾收拾了，走，咱们这就去看看。”
也不知是事先听到了消息，还是真的有事出去了，二人来到李振田家时，门紧紧地锁着，透过木栅栏，院子里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地在觅食。魏桂芝粗着声说：“龟孙子跑哪儿去了，我就不信逮不住你！”二人经过邻居家的院墙，正要走上正路，魏桂芝一回头，见院墙里边冒出一个脑袋，又倏地缩了下去。魏桂芝就喊：“振田，你躲什么躲，我看见你了，出来吧！”过了一会儿，院门口迟迟疑疑走出一个人来，看年纪也就三十来岁，头发黄且乱，吊着灰白的牙齿，干巴巴地笑着。他上身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西服，下边是一条黄裤子，膝盖处明晃晃的且显得很薄。他很远就站住了，止住了笑，脸上的表情随之也有些拘谨，他看了一眼李银曼，说：“桂芝姐，你找我有事？”
魏桂芝双臂抱在胸前，左腿前伸半步，脚尖点着地，全身的重量便都集中在了右腿上：“振田，不是我说你，自己都顾球不住，还要什么闺女，你是害她呢，还是要她跟着你享福？”李振田垂着脑袋不说话。魏桂芝又说：“当着上面领导的面，你自己说该怎么办吧。”李振田嘴角的肉颤动着，却始终说不出话来。李银曼说：“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这是违法，按规定得几万罚呢。我们经过研究，结合你的实际情况，罚你五千算了。这已经是对你最大的照顾了，上面追究不追究现在还很难说哩。李振田，咱得知道好歹！你要再不交，到时候可别怪我们事先没给你打招呼！”李振田低着头：“我确实是没钱。”魏桂芝说：“那你看着办吧，反正这事你逃脱不了责任。”李振田挠着头说：“桂芝姐，指望那几亩地，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说我能想什么办法呀。”李银曼说：“生孩子都有办法，这会儿会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你生的什么孩子！”李振田也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脸一仰看了一眼李银曼，随即又把头低了去，嘟哝着：“我确实是没有办法，就那几间房子，你们也看见了，想扒你们就扒吧。”魏桂芝说：“你这不是抬杠吗，我们扒你的房子干什么！既然想多要孩子，就得接受处罚。都像你这样，那还了得！”李振田说：“那就把女娃交给你们，我不要了，你们怎么处理都行。”
李银曼火气冲上来了，说：“你不要死猪不怕热水烫，我们是先礼后兵，有的是办法，有你掉眼泪的时候！”李振田也抬高了腔调：“有办法你们就使呗，我一个农民，我能挡住你们！再说了，农村黑娃多的是，又不是只我一家。”李银曼盯着李振田，说：“你说谁家还有，说出来一个，你的罚款全免了。”李振田却不说话了。魏桂芝说：“振田，你是个明白人，你说这事能抗过去吗，早交早安生，你回去好好想想，回头我们还来找你。”
李银曼说：“我看就不用回头了，从现在起，咱们就住在他家了，省得跑来跑去的。李振田，你听好了，你家的房子我们征用了，家里有什么我们用什么，消耗的东西算是你的滞纳金，我们不会赔你一分钱的！”李银曼说着，返身走进李振田家的院子，拉过来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魏桂芝跟着也进了院子，魏桂芝没有坐，魏桂芝对李银曼说：“我给你烧茶去。”说着便进了厨房。
李振田家从此成了李银曼一个办公地点，一连几天，吃住在这里。村干部和镇干部来了，也都在这里用餐。人多的时候，李家显得有些狭小，局促。李振田有时候也回到家里来，但是看几眼，就又走了。有几次，李振田站在远处，向家里张望，望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这一天，李振田又回来了。这时的李振田腰板直起来了，看上去很从容。李振田见到李银曼后，亲切地叫了声姑姑。李银曼愣了一下，看着李振田问：“你叫谁呢？谁是你姑姑？”李振田说：“当然是叫你了，你就是我姑姑！”李银曼沉下脸来，说：“你倒给我说说，我怎么就成了你的姑姑了？套近乎也不是你这样套的！”李振田便说了起来，说完之后，李银曼无言了，自己竟然就是李振田的姑姑。原来李振田这几天也没有闲着，知道李银曼在村里说了算之后，就四处打听李银曼的来历。这一打听不要紧，自己竟然是李银曼曾祖母兄弟的外孙的儿子。李振田现在从李银曼曾祖母说起，剥笋抽丝般算起来，算到最后，李银曼不得承认，人家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句假话。李银田这时更不怕李银曼了，他甚至还有点委屈，对李银曼说：“姑姑，你看着办吧，我不相信你会让亲戚们都断子绝孙！”
李银曼沉思了一会儿，招起头来说：“振田，虽说咱们是亲戚，可我执行的是国家的法律政策。在法律政策面前，谁也不能搞特殊，谁搞特殊，都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允许的，明白吗？直白一点说，谁让咱摊上这事呢！要是别的事，咱们亲戚一场也不容易，我一定会帮你一把的，可是在这事上，我真的无能为力！”
李振田又苦求李银曼，李银曼皆不为所动。李振田只好走了。他走的时候，腰又弯了下来，像是打了霜的叶子。
第五天头上，李振田如数交了罚款。李振田交罚款时表情很复杂，给外人的感觉是，他好像不是在交罚款，而是在赎回自己的房子。
台账仍在有条不稳地整理完善着。这天早上，李银曼和魏桂芝来到村部时，众人已忙活一会儿了，有的坐着写，有的站着翻材料，有的跑着问着什么。看见她俩进来，就都站直了身子。李银曼摆摆手：“大家不要分心，还忙吧。”接着走到一叠台帐前翻看着，这几个人的确干得挺认真，基本上没什么问题，李银曼仅就个别做了点纠正。十二点半时，村部师傅准备好了饭菜，众人吃过后，规定两点半上班，继续干。魏桂芝就陪着李银曼回到家里，打开一间偏房门，让她在里面歇息。
醒来时已两点了，她慌忙起了床。魏桂芝正坐在客厅里翻着一本杂志，见李银曼走来，就问睡好了没有。李银曼笑了一下，说：“好了，好了，你看我就这毛病，瞌睡多。”魏桂芝说：“瞌睡多说明有福，哪像我呀，怎么睡都睡不着。”李银曼说：“桂芝姐，你才是有福人呢，事事想得开，过得多滋润、多自在啊。”魏桂芝说：“我还自在呢！我自在什么？无非是一天两晌混日子。”李银曼说：“你是混日子，我就更是混日子，说句老实话，我就是羡慕你。”魏桂芝说：“你羡慕我，我还羡慕你哩，住在镇政府大院，每天见的都是大人物。”李银曼说：“每天见当官的有什么用，咱一个平头百姓就是住在**又能怎么样？”魏桂芝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见领导与不见领导，那可大不一样了！俗话说，处久生情，有了感情什么事不能办？就是不办什么事，从领导身边出来的人，谁也得惦量惦量！”
李银曼听得心里受用，却走过来拍着魏桂芝的肩说：“桂芝姐，我算是服你了，你这嘴呀，狗尿苔也能说成兰芝草来。好了好了，我不听你瞎扯了，咱们再到村部看看去。”魏桂芝说：“不用看不用看，我找的人你还不放心吗？”李银曼说：“这一回是地区来检查，万一出了事担待不起啊，连夏书记都担着心呢。”魏桂芝手指着李银曼说：“你看你看，把领导抬出来压人了是不是！”两人都笑了起来。
到了村部不久，干活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一看李银曼正坐在那里，于是不敢怠慢，立马进入工作状态。李银曼一一查看着台账，发现了一两处错误，不由出了一层冷汗，立即叫停，严肃地提出了这事，要大家引以为戒，一定要万倍小心，确保不再出现类似错误。几个人伸了伸舌头，默默接受下来。李银曼自己除了上厕所之外，再也没有离开办公室半步。
不知不觉间，天黑了下来，晚饭也已做好了，师傅过来叫了几次。李银曼想多出点活，可也知道不让吃饭也不对，于是给大家规定了任务，说任务一完成，立马就去吃饭，到时候给大家犒劳犒劳，喝几杯。有了目标，大家心里有了底，都抓紧去干，很快就完成了任务。
吃过饭，天就黑定了，没有月亮，星星好像也不多，光线很弱。李银曼有些醉意，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魏桂芝家里。魏桂芝打来温水，李银曼洗了脸，烫了脚，醉意似乎更浓了。她走进偏房，天地一晃悠，倒在了床上……
她恍恍惚惚被敲门声惊醒，那声音起初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终于辨出是在敲桂芝姐的大门了，声音一下一下地，很轻缓，也很有节奏。这是谁呢？难道是儿子从城里回来了，不可能呀！李银曼正纳闷着，就听到了魏桂芝的脚步声，门开了，复又关上，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你还没睡吧？”一个男人的声音。魏桂芝赶紧止住了那声音，并嘟哝一句：“你来干什么呀，真不是时候。”男人说：“人家想你嘛。”然后是一阵嘻笑声。李银曼浑身一惊，酒意跑了一大半，她仔细辨着男人的声音，好像是听过的，却一时想不起来，她等着男人再说一句话，可是男人不说了，魏桂芝也不说了，接着是上楼的脚步声，噗噗踏踏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了。
桂芝姐，你这是干吗嘛！
那男人又是谁呢？
李银曼紧张地思索着，她突然感到脑袋闷闷地疼了起来，再也想不下去，接着就沉沉睡去了。
早晨起来时，魏桂芝已做好了早饭，见她走来，就笑吟吟地问：“昨晚睡好了吧？这乡旮旯的，我真担心你睡不好。”李银曼微微笑了笑，说：“好了。”边说边悄悄地瞅了魏桂芝一眼，魏桂芝风平浪静，根本瞅不出什么来。吃饭时，李银曼静不下神，仍想着昨晚的事，嚼在嘴里的东西也没什么味。她失神的样子，魏桂芝已猜出了几分，但只是若无其事地吃饭，并不理会。李银曼问：“桂芝姐，小彬多少天回家一次？”魏桂芝说：“一个月。”过了一会儿，李银曼又问：“咱这房子临街道，你怎么不做做生意呢？”魏桂芝淡淡地说：“荒村野店，能做什么生意，再说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李银曼说：“那怎么不赁出去呢？每月也有俩活钱。”魏桂芝撩开眼皮看了看李银曼，说：“银曼，有什么话就直说嘛，别绕来绕去的。”李银曼一愣，接着又一笑，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随便问问嘛。”魏桂芝说：“银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知道我有没有相好的吧，在你面前我不说假话，我有！我还可以告诉你他是谁，赵瑞山。”她说得很平静，一字一顿的，每个字都咬得很准。
李银曼想不到魏桂芝会这样坦诚直白，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魏桂芝又说：“银曼，你说咱女人一辈子活什么，不就是活个滋润，活个踏实。要得到这不容易啊，除非你是个女强人，不然就得依靠男人，而且是有本事的男人，让男人给你。我说这你一时三刻可能领会不了，时间一长你就懂了。就拿我来说，一个寡妇，外头又没什么关系，要想在村里占住脚，没人敢欺负，你说指望什么！”
李银曼静静地听着，觉得这话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流向自己的心底，流过之后，心里面竟变得十分澄明，但她仍苦笑着，温弱地说：“女人太放开了，总有点儿不好吧。”魏桂芝说：“你是干计生的，我也是干这一行的，整天都和那东西打交道，你说说还在乎什么！这也是职业病吧，反正我没把男女之事看得多么神圣。”魏桂芝端起碗喝了一口汤，慢慢地咽下，神态显得很松弛。“我和瑞山从小就认识。我俩好是自愿的。我们还有言在先，谁也不破坏谁的家庭，好也好得有讲究。”说到这里，魏桂芝噗哧一声笑了，看了一眼李银曼说：“银曼，你们家甜甜一岁多了吧，这会儿你应该更明白一些事呀。我给女人总结了一下，女人观念转变，心理上发生变化，总共也就几次，结婚后是一次，有了小孩后又是一次。”
李银曼听到这里，笑着对魏桂枝说：“桂枝姐，我给你补充一句，参加工作后也是一次，特别是参加咱们的计生工作。”魏桂枝点了点头，忽然明白了什么，也笑了起来，指着李银曼说：“银曼，你在拿姐说事是不是？姐不怪你，姐的话敢对别人说，也就更可以给你说。”李银曼调皮地看着魏桂枝，等着她说下去。魏桂枝大大咧咧地说：“妹子，我就当个笑话给你说说吧，反正你也听到了，再说一遍也无妨。新婚的晚上，你那个死哥就是放不开，扭扭捏捏的，连个大闺女都不如，我看着都替你着急。我就先把自己脱了，躺在床上。他还是放不开，磨蹭着不敢上前。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上去和头狗熊差不多，这样的男人能干什么事哟！我一咕噜爬起来，上去揪住他下面的家伙，说：‘你夹那么紧干什么？姑奶奶干的就早这么个工作，在我这里还客气什么呢！’硬是拉他上了床。”魏桂枝说到这里自己又笑了，说：“你想啊妺子，姐十六岁就开始干咱这工作，不管天不管地，专管人的生殖器。管得多了，也早把自己给管皮踏了哩，男女那点事，甭拿来吓唬人！”
李银曼听着魏桂芝的话，半天没有说话，脑子里却还是魏桂芝的话，挥之不去似的，不由笑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笑的时候，还捶打着魏桂芝。魏桂芝看李银曼笑，自己也笑了，说：“你是觉得我很可笑吧，笑我太放荡了，是吧？”李银曼赶紧止住了笑，说：“桂芝姐，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怎么会笑你呢，我在笑，我在笑我怎么就没有一个相好的呢。”魏桂芝看着李银曼也笑了，说：“你可别学坏，我可什么都没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