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结婚后总是要发生点儿变化，肖亮也是这样，他的变化主要表现在居住环境上。谁都知道，以前到他的房间去，一进门，除了一地茶瓶，一片永没有干燥过的地面外，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了。现在不一样了，墙上贴了地图和风景画，屋子中间打起了一道布帘，布帘是猩红色，看上去很厚重，窗帘也重新做了布置，是墨绿色的，与猩红映衬着，如同是姊妹俩，几样简单的家具，恰到好处地摆放着，不但不使屋子显得拥挤，反倒成了很好的装饰。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层次分明，典雅而情趣盎然。屋子里时刻保持着整洁，氤氲着飘渺的香味，着实让人感到别有洞天，但同时也在提醒着每一个到此的人，这是一个有女人生活的地方。
这些变化黄秘书感触很深，在过去，这里使他感到单调和杂乱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了。如今一进来就大不一样了，会莫名地生出一种高贵感，同时心里轻轻淡淡地有点儿不自在。他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在什么场合都能非常自然地找到话题，并且连贯地说下去，不出现冷场或尴尬。他用一星期时间使自己成为这间与以往迥然不同的屋子里的常客，使彼此之间不需要什么客气与讲究，从而十分地随意了。
黄秘书看见窗台上的一瓶化妆品，就拿起来反复看着，接着拧开塞子嗅了又嗅，说：“银曼，这个牌子好啊，你是在哪儿买的？”李银曼说：“咱街上就有卖的，我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黄秘书认真地说：“我看不错，回头我让你嫂子也买一点儿。”李银曼问：“嫂子平时用哪种牌子的？”黄秘书说：“她用的杂，我也说不准，好的孬的都有，她这人没什么眼光。”李银曼笑了，说：“你说嫂子没眼光，回头我把你这话说给她，看她怎么收拾你。”黄秘书说：“我们家是男权主义，我说了算。”李银曼说：“你别吹牛，你骗别人行，在我这儿可不好使。”
第二天黄秘书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黄瓶来，说：“你嫂子平时用的就是这种，你鉴定一下，看好不好。”李银曼接过来一看，哇了一声说：“这可是名牌啊，有档次的人就是不一样！”黄秘书说：“你不要夸她，她今儿不得闲，是让我拿来请教你的，让你试试看到底好不好。”李银曼说：“这还用试，当然是好了，既然嫂子瞧得起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黄秘书说：“你这样说，你嫂子也就放心了，能过你眼的东西肯定用着都好，你嫂子终于没有上当受骗哩。”李银曼说：“我算什么呀，还是嫂子的眼光准。”过了几天，黄秘书又拿来一瓶，说是在广州打工的妹妹捎回来的，十几瓶呢。李银曼说：“再多我也不敢要，人家送你，你再送人，让人家知道了心里多难过呀。”黄秘书表情严肃了起来，说：“见外了不是！我对你说，这是你嫂子的心意，你要是不要，就找她说去！”李银曼急忙笑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我接受不起呀！”黄秘书认真地看着李银曼，说：“银曼，都说你是干大事的，难道连一瓶化妆品都容不下？”李银曼不好再说什么了，作为回赠，她也给黄秘书一瓶化妆品。黄秘书二话没说，装进了口袋里。
黄秘书的妻子在税务上工作，星期天黄秘书值班，她就也常常过来玩，和李银曼聊得很融洽。中午就在镇政府旁边的饭店里一道吃饭。平常黄秘书来了客人，就请李银曼去陪。李银曼若不去，黄秘书的妻子就一再来请，大有李银曼不去，宴席便无法开始之势。这个星期天，肖亮进城去了，中午黄秘书夫妇又和李银曼在外面吃饭。今天的菜比往常更丰富了些。李银曼说：“一顿便饭就可以了，哪用得着这样破费呀。”黄秘书说：“银曼，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破费呀？再说，咱也不是没这个条件嘛。”黄秘书的妻子也跟着说：“银曼，咱都不是外人，吃顿饭算不了什么，很正常的。”
黄秘书的妻子不喝酒，只喝着饮料，酒就有黄秘书和李银曼喝。一瓶酒喝了多半，两人都沾了酒意。黄秘书的娃娃脸上露出了不少红色，更加好看了。他朝李银曼笑了笑，说：“银曼，我想求你办件事。”李银曼一笑，说：“求我办事？我能办什么事，别开玩笑了。”黄秘书坐直了身子，眼睛专注地看着李银曼说：“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求你办件事，而且你绝对能办成。”李银曼继续笑着说：“行，我给你办，你说什么事吧。”黄秘书端起酒杯说：“咱们都喝了这杯酒，我再说。”李银曼把自己的杯子挪到一边，说：“我就知道你这一手，以办事为名喝酒，这个酒我不喝，不上你的当。”黄秘书说：“银曼，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我真的有求于你，你要是有诚意，就喝了这一杯。”李银曼反唇相讥：“你要是真的让我办事，我真的又能办什么事，你就先喝一杯，我绝对给你办。”黄秘书盯着李银曼说：“这是真的？”李银曼坚决地回答：“真的。”黄秘书说：“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不喝一杯了，我喝两杯！”黄秘书说完，一仰脖就把手中的酒喝了下去，继而倒满，又喝了下去。黄秘书拿餐巾纸擦了擦嘴巴，然后向妻子使了使眼色，说：“把门关上。”
李银曼有些吃惊，看黄秘书的架势，他是真的要自己办事，可自己又能办什么事呢？李银曼正疑惑时，黄秘书站了起来，给李银曼的茶杯里续了续茶，然后坐下来，停顿了片刻，这才说：“银曼，你在镇政府时间不短了，你觉得何秘书怎么样？”李银曼抿了口茶，说：“挺好的。”黄秘书跟着又问：“夏书记对他印象怎么样？”李银曼警觉地看了黄秘书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近一段来，她唯恐把自己和夏书记往一块扯，总觉得有些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呢，她对此很敏感。她一时脸色沉了沉，低沉而缓慢地说：“夏书记对何秘书的印像，我怎么会知道呢？”黄秘书定定地看着李银曼说：“银曼，咱们自家人在一起说话，说对说错都无所谓，这样吧，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黄秘书的妻子说：“你看你俩紧张的，无非在一块聊聊天嘛。”李银曼沉思了一会儿，说：“虽说在院里住着，可与领导们接触不多，夏书记对何秘书什么印象，我说不上来，不过凭感觉，还有不少人的议论，好像是不太好吧。”
黄秘书笑了起来，说：“你说得对，夏书记对何秘书确实印象不好，不光现在不好，以前就不好，有着历史根源的。银曼，说到这里，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的心思了吧。”
李银曼却仍在懵懂之中，黄秘书的话他只听了个大概，听他的意思，是不是想替代何秘书抓办公室和后勤呢？这能成吗？人家何秘书是组织部正式任命的副科级干部，抓线是理所当然的，而你黄秘书只是个一般干部，能和副科们一样吗？
黄秘书看着李银曼笑了，说：“银曼，你不要想那么多，其实很多事情都在那里摆着呢，不用说也都知道。就拿咱镇政府说，什么事书记说了算，书记说谁行，谁就行；书记说不行，谁就是不行。”黄秘书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又说：“我上班这么长时间了，镇里的工作哪一样我不熟悉？后勤和办公室工作，更是轻车熟路，有什么难的？不是我妄自尊大，不知道天高地厚，要是让我去抓，我完全能够胜任的！”黄秘书接着又是一声叹息，说：“说这有什么用呢？没有用啊！银曼，在你面前说这话，也只是当着自己人冒冒气，换一个场合，这些话我是绝对不说的，说了只能让人家笑话，何必呢。”
李银曼低着头，思索着什么，然后，她抬起头，看了黄秘书一眼，说：“书记是什么样的人！谁能跟人家说上话呀？”
黄秘书冲李银曼笑了笑，并不说话。
李银曼从黄秘书的神情里已明白了什么，心里仍然警觉，却没有起初那么厉害了，相反，倒有一股暖流从心底缓缓地流了出来，在这暖流的滋润下，李银曼大胆地看了黄秘书一眼，说：“黄秘书，咱都是自己人，你给我说实话，你都看到了什么啊？”
黄秘书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说：“银曼，我可以这样回答你，在咱们这里，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都是想和书记靠近的，可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书记是什么样的人，哪能轻易就和每一个人都靠近呢？那样的话，书记不就等同于一般人了？还有什么级别可言？所以说，能和夏书记靠近的人，永远是少数，少数。”
李银曼又把头低了下去，此时，心里的那股暖流汹涌地流淌起来，冲击着全身每一个部位，每一个部位刹那间都颤抖了起来，她的脸颊也红了起来，她的一只手握着茶杯，越握越紧。屋子里一时沉默了起来。
黄秘书的妻子说话了：“银曼，你黄哥你也了解，只知道干工作，领导们交待的事，总是千方百计往好处做，只怕出了一点差错。可是，工作干得再好又怎么样呢？你黄哥说起来上班时间也够长了，可到头来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叫谁心里能好受啊？银曼，咱们是自家人，在你面前我有什么说什么，就拿何秘书来说吧，当个领导，可一点都不像领导的样子！一个逵大印，竟会反了天，把镇政府闹得乌烟瘴气的！夏书记忙，顾不住这事也就算了，你何秘书就没有一点责任吗？为什么就不管一管呢？”由于情绪激动，黄秘书的妻子咳嗽了起来，便停下来，喝了一口茶，平稳了一下自己，又说：“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重要？关系重要！银曼，咱们都是没什么关系的人，咱们自己再不相互照顾，相互帮助，还能去指望人家谁啊！”
李银曼心里一酸，不由地想起了许多的往事。也就在这时，她想起肖亮曾给她说过，黄秘书的舅舅在地区工作，还是个大领导。人家黄秘书到镇里来工作，不过是镀镀金的，说走就走的。李银曼想到这里，一种受捉弄屈辱感袭上心头，她坐直身子，看了一眼黄秘书，接着看着黄秘书的妻子说：“你们说了半天，我还是听不懂。你们明明有关系，为什么不去用呢？”
黄秘书的妻子愣愣地看着李银曼笑了，说：“银曼，你黄哥能有什么关系啊，有的话，不就早上去了，还用窝在这乡旮旯里？”黄秘书这时说了话：“噢，银曼说的是南阳啊。是这样，在这件事情上，我还不想动用南阳的关系，毕竟这件事不大，我想自己去解决。如果大事小情的，都去找，倒显得自己很没能力似的。银曼，哥对你说，重要的关系要注意保鲜，在关键的时候，在重大的事情上，才拿出来用。这一点你一定要清楚。”李银曼正在咀嚼回味黄秘书的话，又听黄秘书的妻子说：“官做得越大，越是小心，原来说得好好的事，这会儿却还说让沉下心来，好好在下面锻炼。还要锻炼多久了啊，再说，还有什么需要锻炼的！官场上的事，都是人走茶凉，抓不住机会，到时候可真的什么都晚了啊！”黄秘书沉下脸来，不满地看着妻子，说：“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对你说，这样安排本身没有错！没有错，懂吗？”黄秘书训完了妻子，换了脸色对李银曼说：“来，银曼，我再敬你一杯。”敬完了李银曼，给妻子倒饮料时，黄秘书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妻子会意，接过杯子一口喝了。黄秘书的妻子抓住了李银曼的一只手，两手温和地捂着，像暖着一只雏鸡，说：“你黄哥这个人哪，叫我说他什么好呢！银曼，你就看嫂子的面子上，给他说句话吧，不管事成不成，嫂子都感谢你！真的感谢你！”她还是紧紧地捂着她的手，好像她不答应，她就这样一直捂下去。
李银曼的脑子在高速旋转着，想着应对的办法。她的心里很乱，很复杂。黄秘书和妻子虽然说了很多话，但这时候，只有一句话起了作用，这句话就是黄秘书的妻子说逵大印的话，李银曼想，何秘书也真该反思一下自己了，怎么拿一个逵大印都没有办法呢！长此下去，单位还像个单位，政府还像个政府吗？李银曼想到这里时，对黄秘书夫妇说：“我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