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让从镇政府大门出来,绕过门口的狗,走向街道,市声如潮,汹涌而来。他徜徉在街市里,眼睛里不时映入一个个陌生的家乡人。他们说着家乡话,脸上透着家乡人的神情,他们讨价还价,戏谑玩笑,甚至追逐打骂。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地亲切,让马让感到一阵阵温暖。他想,这要是在外地遇见他们,从他们的口音或神情里一眼认出他们,知道是家乡人,一定会非常惊喜,进而上前亲热地说话的。可是在家乡,便没有丝毫的必要了。
拐上了公路时,马让想起了贾大红,知道贾大红的公司就在公路边,就向公司走去。公司占地很大,起码六十多亩吧,沿公路走好一会儿才能把公司走完。看着一排排厂房,里面一个个走动的人和进进出出的各种汽车,马让想,这样的公司要是在省城,会吸引很多大学生到那里应聘工作的。马让想到了不久前的自己,多么狼狈,多么无助啊,芝麻大的公司、工厂都牛皮哄哄地对大学生们挑三拣四,任意摆弄,一些所谓的经理和老板,大字不识几个,却俨然大学长似的,一脸的傲慢鄙夷,对学生们频频发问,提一些蹩脚而又模棱两可的问题。像贾大红这样气派的公司,门槛就更高了,而能进到里面去,该是多么的幸运。马让越想越激动,就想立刻见到老同学贾大红。然而,走进公司十几步时,他止住了步子,心想大红是大老板,哪有时间啊!只好跨上自行车,准备回家去,经过派出所时,想起了什么事,便车头一拐,进了派出所......
傍晚时分,村里喇叭响了起来,支书在喇叭里说了三遍:“马让在家吗?马让在家吗?镇里来电话,让你马上到镇里去,有重要事情,有重要事情!”马让一听,便知道贾大红说到办到,果然要晚上同学见面。贾大红能如此兑现承诺,证明他是一位不错的商人。马让感激贾大红,也感激李银曼,李银曼以镇政府的名义来通知,这是给自己和全家多大的面子啊!马让骑着自行车往村外走时,支书正站在路边。支书问马让:“这么晚通知你到镇里去,是工作问题就绪了吧。赶明儿,村里给你祝贺祝贺。”马让说是同学聚会。支书纳起闷来,说:“镇里有同学?那是谁呢?”马让说了李银曼,也说了贾大红。支书笑了,说:“你这两个同学,可都是镇里的名人啊!”马让有些不服,说:“大红搞企业发了一些财,称名人还差不多。那银曼呢,说她是名人就勉强了吧。”支书说:“看来你是真不了解你那位李银曼同学,全镇有几个不知道李银曼的!多少人想见她,还见不到哩!这样吧,改日你把她约出来,我请她吃个饭。”马让说:“请她吃饭有什么用?”支书说:“别问有用没用,你先把她请出来再说。”马让看着支书一笑,意思是,这么容易的事,你竟认为它难吗?
马让来到镇政府的时候,天黑了下来,院子里空洞洞的,只有一个地方的屋子里亮着灯,明晃晃的。马让走过去,并进了屋子,看见李银曼正坐在桌前翻看一沓子表,一个男的正在炒菜,油热了,放了些葱花、姜末等,接着把一盘子生菜倒进去,滋拉一声,一团火从锅里蹿出来,男的从容地把锅端起来,晃动了几下,又把锅放在火上。马让知道,他一定是李银曼的丈夫,叫肖亮的了。马让不由仔细看了肖亮一眼,没看出对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套间里,电视开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一个大男孩和一个大女孩穿着儿童服装,正带着一群小朋友跳着,唱着。电视前面,坐着一个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不时张开嘴巴笑起来。她一定是李银曼的女儿了,没想到都这么大了。肖亮最先发现了马让,问:“你找谁?”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说:“噢,你过来了呀。”李银曼抬起头,然后走过来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过去吧。”马让愣愣地看着李银曼,说:“不是在家里吗?”李银曼笑了,说:“我倒是希望在家里的,可是人家大老板说了,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往后你又到了镇里来工作,可喜可贺,要好好聚一下呢,安排在了咱这里最好的饭店——双阳大酒店。”马让以为肖亮和女儿会一块去,没想到只是李银曼一个人。肖亮在门口送了一下他们,就又回到了屋子里,看得出来,他对李银曼出去应酬什么的早已习以为常了。走在街上,马让看见一家商店大开着门,东西琳琅满目,便说:“我买瓶酒去。”李银曼止住了他,说:“你要买什么酒呢?酒不好,人家贾大红可是不喝的。”李银曼说着笑了起来,“老同学,贾大红请客,只管去吃就行。你带了东西去,他还不高兴呢。”马让也笑了,说:“大红上学时就仗义,现在还是这样。”李银曼扭过头看着马让,说:“上学时你和贾大红有交往,我怎么没看出来呢?”马让笑了笑,没有说话。
双阳大酒店是铁栅门,大门上悬挂着两个大大的灯笼,双阳大酒店五个大字站立在夜幕中,精神抖擞,气势逼人。院子很大,房间很多,有人的房间灯火辉煌,没人的房间黑灯瞎火。二人被迎进一个大房间里,贾大红正坐在里面,和一个大腹便便,留着板寸的人说话。看见他俩进来,那人首先站起来,冲李银曼打招呼:“好些天不见了哩。”李银曼说:“老板忙着数钱,当然见不到我了。”老板说:“虽然不见,可我对你很了解哩,不说百分之百了解了,百分之六七十应该是有的。”李银曼怔了一下:“你都了解我什么,又是怎么了解的?”“工作干得好呀!别人拿不下的工作,到了你手里,水到渠成,快刀斩乱麻,很多积压很久的老问题,你也都给解决了呢。”“你怎么知道的?”“来我这里吃饭的人都在说呀,左听一句,右听一句,今天一句,明天一句,听得多了,穿成了串儿,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说,书记用你是用对了,往后还要大用呢。”“你别听别人瞎说,都是没影的事。”老板冲马让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走了。
贾大红早已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马让,说:“不错,不错。我们的大知识分子,我心目中的偶像!快坐快坐。”指引着马让坐首位。马让不坐,贾大红不答应,非要马让坐不可。李银曼也说:“让你坐你就坐嘛,大老板说了,你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哩。”贾大红说:“银曼,你不要吃醋,我话还没有说完,除了马让是我的偶像,你也是我的偶像。”李银曼说:“我是你的什么偶像?你不笑话我就行了。”贾大红说:“我笑话你干什么!我说的是真的,当初要不是你做出榜样,我还不敢不上学呢!我当时对自己说:‘银曼做得的事,为什么我就做不得?’”李银曼说:“你别提那茬儿,我不爱听。”贾大红说:“好了,不说你了,说说马让吧。你们都说说,要说我的脑子不见得比谁笨啊,也是开足了马力,拼命去学的,可就是撵不上马让呢?”李银曼笑着说:“你要是学习好了,也许就当不了老板了。”贾大红说:“这话不对,学习好了,出息了,我或许干得更大哩。这岁数越大,越感到知识的重要性呢,不瞒你们说,我现在一有空就拿起书本来看,到哪里去,碰见了好书就买。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我读得最多,王安石,曾巩,欧阳修,韩愈,是吧?”贾大红说着去看马让。马让点点头,微笑着回应贾大红。
菜几乎摆满了桌子,却还在上着。马让不好意思贾大红如此破费,说够了够了,不要菜了。贾大红拍着马让的手说:“老同学不愿让我多花钱,是我们感情深。可是今晚上咱们同学见面,就破破例,咱们多吃点儿。实在吃不了,咱就打包带走。”李银曼说:“大老板说得对,不亏是干大事的。马让,别不好意思。要是实在感到不好意思,那就等上班有钱了,回请一下贾老板。”贾大红说:“回请不回请倒无所谓。只要我在,也不会让你们出钱。我的钱来得比你们要容易一些。”马让说:“钱来得再容易,也是你血汗气力换来的。谢谢老同学,让我吃了一次平生以来最昂贵的饭。”贾大红笑了,说:“这倒不至于,不至于。”
贾大红忽然问马让:“你还记得咱们上次喝酒的事吗?”马上正要说话,贾大红又说了起来:“你看看,老同学贵人多忘事,上一次咱们是在省城喝的酒,那时候你还在上大学,我去找你,咱们就在你们学校旁边的一家饭店里吃的饭。我印象很深,那天中午,你说你下午还要上课,只喝了三两,我喝了七两,害得我在你们宿舍睡了三钟头。”贾大红说到这里感慨良多:“那时候真让我感动啊,你说说,你自己都吃不好,穿不好,还下馆子请我喝酒!那顿酒,我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那是什么?那就是同学情啊!同学情深,我算是领教了!”
马让记得,那时候自己正在宿舍里看书,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探头探脑地进来一个人。来人穿着一件军衣,戴着黑皮带耳长檐帽子,风尘仆仆的,脸上挂着一层灰,嘴张开的时候,牙齿显得很白。马让正要问来人找谁,对方却径直走到马让跟前,笑着说:“老同学,不认识我了吗?”马让仔细看了看,还是认不出来。来人一把揭掉了帽子,把脸正对着马让,说:“老同学,还认不出来?”“大红!”马让认出来了,脱口叫出了名字。贾大红双手握住了马让的手,说:“我就说你上了大学,不会忘记老同学的。”马让问贾大红怎么到了这里,这么大的校园,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贾大红说到省城来是为了考察一个项目,具体是什么项目,没有明说。至于怎样找到马让的,说起来就有意思了,贾大红站在校园的路口,专门听来往的学生说话。准确地说,他要听的是南阳话。听到了南阳话,就找到了南阳人,然后顺藤摸瓜,不愁找不到马让。贾大红早想好了,如果捕捉不到乡音,就随便找一个学生,通过他打听南阳的同学,反正南阳人在哪儿都多得是。实际上不到半个小时,贾大红就听到了熟悉的乡音,急忙上前搭话,果然是一位老乡。通过这位老乡,贾大红不费任何事,直接来到了马让的宿舍。贾大红的小聪明,马让一时挺佩服的。然而,又有些接受不了马大红,他的装束以及大大咧咧的说话声,都表明这是一位来自最低层的乡下人。也许受不了他身上一种特殊的气味,同宿舍的几个都走了。马让也盼着贾大红能够早一点离开,那时候的马让在想,贾大红注定要在乡间混一辈子,而自己将来是要在城市生活的,这一次见面之后,不定还见不见呢!
谁能想到呢,还是在双阳这个地方,他们又见面了,而且,自己一向瞧不起的贾大红,如今会混得这么好!还有李银曼,也比自己强多了。三人当中,最狼狈的就是自己了!马让的心抽搐了一下,他感到失落极了,痛苦极了。
贾大红没有觉察到马让情绪的变化,也许觉察到了,但忽略不计,他靠着椅背,仍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创业艰难百战多’,这是陈毅的诗吧。这句诗写得真好!想当初到外地去送货,晚上睡觉,就裹个大衣,铺几张报纸,睡在地上。吃的是带去的干粮,找人家借点开水,嚼巴嚼巴咽了下去。记得有一回图便宜住了一次干店,夜里倒没觉得什么,早上起来,妈呀,床上一层虱子乱爬呢,有的喝得胖哼哼的,爬都爬不动哩。好了,好了,不说了,它喝它的血,咱喝咱的酒。”贾大红拿起酒瓶,给三人满上。李银曼说:“听你刚才一番话,眼睛酸酸的,这酒真有点喝不下去了呢。”贾大红说:“别价呀,老同学,我说那些话可不是给自己省酒的。那些话,还有更多的话,我没有给任何人提起过,也只在今晚,咱们老同学见面,我才说的。”
三人又畅快地喝着酒,说着话,兴致越来越高。贾大红问马让:“上学时银曼是咱们的班花,别人想追,没那个资格,你学习好,要追的话,估计能成,可为什么就不追追呢?”李银曼说:“马让,别听他瞎说。”马让这时也喝高了,他还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酒的好处是,能让人忘记世间的忧烦事,也能让人打开口子,把堵在里面的话说出来。马让说:“我那时自卑得很,别说追了,就是正眼看她,都没有胆量呢?”贾大红笑了,说:“这么说,你那时心里也想着银曼?”马让说:“何止过去,一直就在就在呢。”李银曼说:“马让,你什么时也变得油嘴滑舌了?你说你想着我,可为什么到镇政府时,半天都没认出我来?”马让说:“当时没认出你,是你变化太大了,不敢认啊。”“我变得老了,丑了?”“不,你变得更漂亮了。”马让硬着舌头说。贾大红笑了,说:“酒后吐真言,没想到我们的大知识分子也是个情种呢。不过这也不奇怪,美女,尤其是银曼这样的美女,谁不喜欢啊!”李银曼说:“别奉承我了!你俩一个劲地说我好,可当时没见一个向我表示的。”贾大红说:“假设当时我们都向你表示了,你一天之内收到两封信,你会同意哪个呢?”李银曼说:“别那个假设了,现在说那有什么意思呢。”贾大红看着马让,啧啧地说:“你听听,你听听!我们当时怎么都那么傻呢,怎么就不知道进攻呢?现在真是那个后悔啊!”马让微笑着看着李银曼。李银曼说:“现在还来得及,结婚还可以离婚呢,我倒看看你们谁敢来进攻。大红你敢吗?放着家里那么漂亮的媳妇不去爱,放着那么大的产业不去经营,来进攻我?还有你马让,学成而归,到镇里来无非是镀镀金,三年两年之后,就要到县里去,省里去,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前程似锦,鹏程万里,你会来进攻我?”贾大红笑着不说话。马让看着李银曼,也笑了,李银曼的话,的确让马让很受用,他对自己说,老同学李银曼说的或许就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