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与李银曼分别后，在镇政府大门口，马让又看见了那只狗。实际上马让刚骑上自行车的时候就想到了狗，曾想让李银曼送自己出门去，可又不好意思开口，怕李银曼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怕狗。狗拴在路边的树上，高大威猛，通身焦黄，毛长及地，脖子灵活，可以一百八十度反顾。腿粗壮，踏在地上，犹如四根铁柱子。马让最初看到狗时，着实被吓了一跳，逡巡了半天不敢近前，心想，镇政府怎么还养狗呢！又怎么看不见一个人呢？后来，有人告诉马让：“没事，那条狗不咬人。”马让还是不敢进镇政府。马让远远地看着狗，待狗卧倒休息时，马让急忙跨上自行车，拼尽气力，冲进了镇政府。马让回头看时，狗已站了起来，冲自己叫了一声。现在，马让还想采取老办法，趁狗不注意，冲出去。狗也看见了马让，却摇起了尾巴，脑袋向下摆着，眼睛里放出来的光，也是温柔的。马让于是改变主意，不再那么慌张，而是推着自行车，从路的那一边，看似从容地向前走。狗抬头看马让，叫一声，这一声却极柔和，似在说：“走好。”
马让当然不会知道，这狗正是老杨养的。
老杨养狗是近来的事。老杨本没有想到养狗。狗是在路边捡的。那天老杨买了二斤排骨回家去，准备炖汤给老伴补补钙，近来老伴的腰弯得更厉害了。走到公路边的麦考林加油站时，看见一只狗在不远处一个劲地叫，叫得很狂，别的狗都不敢上前。谁上前咬谁，再大的狗都不惧，不少憨狗硬上前，领教它的厉害后，就再也不敢近前了。而它看上去又那么小，瘦弱，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劲。人说这是只野狗，不知道从哪过来的，反正来了不少天了，一直在这一带活动，有称王之势。老杨喜欢热闹，也是可怜狗，扔过去一根骨头。狗看了一眼老杨，然后走过去嚼骨头。狗吃完了骨头，老杨又扔一根过去，这次狗完全相信了老杨，不看老杨，直接过去嚼骨头，极其放松和温顺的样子。旁边的人都笑了，说狗对谁都警惕，就是不警惕老杨，狗和老杨有缘。老杨端详着狗，说：“这狗挺能的。”又看了看狗，然后转身离开。狗放下了骨头，跟上了老杨。老杨不想带狗，可是赶不走狗，狗像是狗皮膏药似的粘上了他。人说：“老杨，狗喜欢你，你就收下吧，给你做个伴儿。”老杨就这样把狗带到了镇政府。怕它野性不改，老杨给狗脖子上系了绳，拴在树上。
镇政府有内灶，来了客人一般都在内灶上招待。老杨常去内灶打牙祭，剩菜剩酒总能让老杨满载而归，省去自己做饭或让家人送饭的辛苦与麻烦。有时候饭菜剩得多，老杨还带回家去，让家人也开开荤。但带的次数多了毕竟不好，别人不说，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自从有了狗，拿剩菜回家理由就充分了，说是给狗带的。狗原来精瘦，毛奓着，个子矮小，不像个样子。一两个月后，狗身上的肉多了起来，还有些颤。浑身的毛也律顺了起来，油光闪亮，不承想毛是这样地好。个子似乎也高了起来，走起路来也极稳健，四只爪子伸入地下，抓铁有痕似的。
以前镇政府院里常进狗，让老杨防不胜防。狗进了院子，随便屙屎撒尿，客人吃饭时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不说，有时还会相互咬起来，叫起来没完。为此书记批评过老杨多次，说老杨连条狗都看不住，还看的什么门！自从有了这条狗后，外面的狗再也进不来了，帮了老杨的大忙。老杨感激狗，常常一遍遍地抚摸狗，夸狗好。干部们起初对老杨养狗很有意见，狗来路不明不说，看上去还那么凶，咬起人来还不往死里咬，谁受得了！于是狗尽管被牢牢地拴着，大家还是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后来发现狗挺听话的，眼神越来越温柔，每次看见大家到来，老远就伏在地上点头，尾巴一摆一摆的，谁都能看明白，狗这是在向自己打招呼呢。尤其让人称奇的是，狗特别能识人，比如谁家来了客人，开始的时候狗对客人警惕着，威严地看着客人，好像在问：“你是谁呀，无缘无故的进的什么门？”待知道是谁家的客人后，态度立马大变，对客人也亲热和客气起来。大家慢慢地都喜欢上了狗，抚摸起了狗，狗温和地看着你，眨着眼，好像在说：“谢谢。”狗成了大家的宠物。大家都问过老杨，到底是怎么调教出来的，明明是条野狗，凶狗，怎么到了老杨手里就这么听话老实呢？老杨笑着说：“很简单，你对它好，它就也对你好。天底下没有喂不熟的狗，除非它不是狗。”有人便说：“老杨，你这狗根本就不是狗。”老杨笑着说：“你说得对，狗比我可强多了哩。”
马让出了镇政府，在镇街上往家走，经过派出所时，见那里人多，进进出出的。马让想，年关到了，一定是外面的人回来补办什么证件或手续的。马让就又想到了自己的户口之事，直到现在，自己还是一个黑人呢。便下了车，推着车子，向派出所走去。进了派出所院子时，才想起舅家村里一个叫杨超的在这里做合同警。派出所单位好，合同警都很吃香，外人都敬三分。有一次杨超到村里去照居民身份证相，饭后说要去看看老姑。支书问老姑是谁。杨超说了马让母亲。支书便陪了杨超来到马让家。支书的眼神明亮而温和，嘴巴也特别甜，亲自倒茶让座，仿佛是在自己家里。杨超给马让家长足了面子，也是这个原因，马让至今感念着杨超。杨超见到马让，略微吃一惊，说：“你不是在上大学吗？”马让说：“毕业了。”杨超说：“分到哪儿了？”马让踌躇了一下，说：“分到乡里来了。”杨超说：“哪个乡里？”马让说：“就是这里啊。”说着把派遣证拿出来给杨超看。杨超看了看，没有说话，把东西还给马让。马让心里凉了一下，知道杨超有些看不起自己，在杨超看来，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是要在外面干番大事业的，到头来怎么又回来了呢？马让想对杨超说，自己现在没有户口，是个黑人，等上了户口，自己还是要出去的。可是这话马让没说，没说是因为这话说起来有些强嘴。杨超带马让往自己的住室走去。杨超说：“阿水进去了，你知道吗？”马让看了一眼杨超，说：“阿水是谁？是咱们什么亲戚吗？”杨超微笑着看马让，说：“看来你除了上学，确实什么都不懂。上学把你上傻了哩。”马让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却又说：“那阿水到底是谁呢？”杨超这时不笑了，说：“我对你说吧，在咱这里，可以不知道镇长是谁，书记是谁，可没有人不知道阿水的。”马让便又问：“那阿水是谁呢？”杨超又笑了一下，说：“黑社会老大。”马让笑了，心想杨超可真会开玩笑，拿黑社会的人说事，黑社会不正是你们公安要管的吗！怎么说起这个阿水来倒像是在说一位英雄呢。马让对阿水不感兴趣，对杨超说：“阿水这样的进去了，你们的责任不就小了吗，应该高兴高兴哩。”杨超又看了一下马让，眼睛亮了一下，说：“你这话倒是说对了，不亏上了几年大学。”马让见杨超高兴，就又说：“阿水是怎么进去的？是你们的功劳吧？”杨超说：“严打。”听了严打二字，马让倒是心里一惊，从严打上，好像一下子对阿水有了深入的了解。现在，阿水进去了，仿佛一直阴沉的天空，忽然云开雾散，阳光万道，风和气清，人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到了杨超住室，马让取出户藉迁移手续，请杨超帮忙，早点把户口上了。杨超收了手续，说：“先放在这里吧。这个忙我怎么能不帮呢？以后你在镇里上了班，说不定还要领导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