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年末，离除夕只有几天了，镇政府已放了假，安排了少数人轮流值班以外，政府院里已很少见人，整日静悄悄的。计生办也放了假，计生办本来没有安排李银曼值班，但李银曼主动要求值班，便也给她安排了值班任务。这一天，没有轮到李银曼值班，但今天正好肖亮值班，李银曼就让肖亮去办事，自己替肖亮值班。李银曼打扫了办公室，又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几件衣服没有洗，马上就要过年了，脏东西不能带到明年去。李银曼回到住室，取出一个大胶盆，放在门前，往盆子里倒了水，搅拌了洗衣粉，然后把衣服放了进去。接下来，李银曼搬了条矮凳子，坐在上面，弯着腰洗衣服。正洗着，电话响了，李银曼急忙站起来，一边在衣襟上擦手，一边往办公室跑。电话是书记打来的。李银曼想不到书记会打电话，书记问今天的值班情况。李银曼说：“今天肖亮值班，这会儿有事出去了，我顶他一会儿。”书记说：“春节期间事情多，特别容易发生突发事件和意外事件，一定要值好班，有什么事及时汇报。”李银曼说：“夏书记您放心，一定按您说的去办，保证值好班，不出差错。往后谁来值班了，我也把你的话传达给他。”书记便不再说值班的事，问李银曼年货办好了没有，有时间到城里玩等。书记完全用拉家常的口吻说话的，舒缓而亲切，也是有一句说一句的，把自己想说的话要说的话都说出来。电话里的书记完全是另一个书记，绝不是坐在台上讲话的书记，书记和自己是平等的，和家人没什么两样。李银曼很有些感动，呼吸也有些紧促，拿电话的手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接着，一连串的话从她嘴里说出：“过年时酒场多，一定要把握住，不要多喝。喝多了酒，对身体可是不好。有时候得学会拒绝，不是多重要的场合、非去不可的，就不要去了。”书记笑了，说：“好，小曼，我听你的。”说完了话，李银曼等书记先放电话，书记却不放，等李银曼先放。李银曼便又是一阵感动，自己先放了电话。
李银曼再去洗衣服时就快了一些，她不想为此占用时间，她想既然值班，就不能混搭干别的。正枪刀马快地洗着，忽见一人骑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到院子里后，下了车，手扶着车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停好车子，走了过来。他走得有些拘谨，步子总是迈不开，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警觉去看一下。他看见了李银曼，脚步停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过了一分钟后，他没有走向李银曼，而是向办公室走去了。李银曼不敢怠慢，急忙擦干净了手，也向办公室走去。那人见办公室没有人，转过身时，正遇李银曼。李银曼打量来人，来人衣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面容黄瘦，头发看上去是梳过的，但还是乱着，显然是骑自行车时被风吹起的。见到李银曼，他嘴唇动着想说什么，却一句也没有说出。
见到这个人，李银曼愣了一下，因为她好像认识他，是一个熟人的。她让自己静下来，认真地想了一下，很快就想出来了，咦，这不是自己的同学马让吗？李银曼一阵欢喜，微笑着看马让。她看见马让也在看自己，看着看着，他好像也认出了自己，他的脸色变了一下，然而不知为什么，却惶惶地似乎要急于离开这里。李银曼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说：“你是不是叫马让？”马让站定了自己，极短时间内，他从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说：“你是李银曼！”接着又说：“以前听说过你在镇里上班，刚才在那边墙上的黑板上，看到给灾区捐款的名单上，有你的名字。”李银曼问：“那你刚才就没看见我？”马让说：“看见了，一进院子就看见了，有些面熟，可是我不敢相信就是你，想着哪有那么巧的。”李银曼笑了，说：“这是你书读多了，把心路读稠了。”马让说：“也是你变化太大了，不敢认了哩。”“说到底你还是把我忘了哩。”她偏着脑袋，微笑着看着他。“哪能呢，哪能呢。”他喃喃地说。“你刚才说，听说我在这里，是听谁说的？”“听贾大红说的。有一年他到省城办事，到学校里找我，说起了你。”李银曼点了点头，说：“人家贾大红现在是玩得越来越大了。”马让看着李银曼说：“你也不错嘛。”还想再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李银曼说：“第一次到你们村时，就知道你家在哪儿了。那时你在上学，不在家。后来你考上了大学，真为你高兴。上学时我就知道你行，早晚要上大学的。”马让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不说那些了。我今儿个过来，是来报到的，我也分到这里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一张纸，递给李银曼看。原来是派遣证和介绍信什么的，上面的名字正是马让。
“好啊，往后我们就要常在一块，天天见面了！”李银曼高兴得跳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接着她沉静下来，端详着马让，说：“你是大学生，到乡镇来，有点亏了你呢。”马让看上去不想多说什么，有些敷衍地说：“亏什么亏，在哪都一样。”李银曼赞赏地看着自己的老同学，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甜蜜。上学时，马让是尖子，每次考试都数一数二的。那时候同学们谁不羡慕马让啊，知道马让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干一番大事业的。而自己那时候最头疼的就是学习了，也知道去学习，可就是学不好，心里想着，要是有人家马让一半的脑子就好了。然而谁能想到呢，这么多年以后，自己竟和马让在同一个地方上班了，在一块工作了！
李银曼问马让：“你是怎么到这里来上班的？”马让说：“分进来的呀。”李银曼说：“没有找关系？”说了这话，李银曼有些后悔了，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人家是大学生，为什么就不能来呢？为什么非要找关系呢？马让回答李银曼说：“国家管分配。”李银曼笑了笑，没有说话。马让问李银曼，院子里怎么没有人。李银曼说：“已经放假了，看来你来上班，也只有等春节过后了。”马让便问李银曼乡里领导是谁，怎样才能早点来上班等。李银曼告诉马让，镇里最主要的领导是夏书记，只要找到夏书记就可以了。马让问夏书记长什么样，岁数大不大。李银曼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了这话，李银曼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便急忙说：“你看只顾说话了，忘了请你到屋子里坐坐了。”说着指了指一间开着的房门，说，“到屋子里坐一会儿，喝点茶。”马让跟随着李银曼向屋子走去。
马让忽然想知道李银曼结婚了没有，从外表看，看不出来，而到屋子里去，十有**却是能看出来的。一个人结了婚还是没有结婚，大致能通过屋子看出来的。和很多人走进这屋子一样，马让第一眼看到是地上的茶瓶。茶瓶虽然多，摆放得却很整齐。由这整齐出发，马让看见屋子里其他东西摆放得也都很整齐，这使马让想到了一个词：井井有条。当然，从这井井有条上，还不能断定李银曼结婚了没有。走进去以后，马让才知道这并不是单独一间房，而是还有套间的。因为没有想到会来人，套间的门半开着，门帘不大，只是遮住了上面一部分。马让从门帘下面看到套间里一张大床，床上的被子，褥子，被单等都是大红颜色，有枕头是棕黄色的，以使整张床看上去不那么单调。相对于外面的整齐，床上则显得有些乱，被子，褥子都没有叠。马让想到，这是假期的原因吧，放假了，也就没那么多讲究。然而这凌乱，却使马让意识到李银曼已经结婚了。不知道为什么，马让心里忽然凉了一下。李银曼已泡好了茶，请马让坐下喝茶。马让醒过神来，笑了一下，解嘲似的说：“这么多茶瓶啊。”李银曼看了一眼马让，反问说：“这样不好吗？”马让不再说话，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茶叶不错，以前肯定没有喝过。伴随着茶香，马让忽然嗅到从套间里飘过来的一股香味。马让不由放下茶杯，刻意嗅了嗅。他想从这香味里再辨认一下李银曼结婚了没有。香味有些复杂，不是那种纯粹的香......李银曼忽然对马让说：“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变化不小哩。”马让的脸不由红了，他想到李银曼一定是觉察到自己什么，才这样问的，自己刚才的举动，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呢？为了掩饰自己，便又开始喝茶，边喝边说：“是嘛，你觉得都有哪些变化呢？”李银曼笑了笑，说：“变得不像以前的你了呗。”马让的脸又红了一下，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马让眼睛一亮，看见沙发的一角，堆放着不少书，其中有一本书打开着，上面放着一支笔。马让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厚厚的一本自考书，那本打开的书上，写着不少字。字倒是挺工整秀丽的。上学的时候，没见过李银曼的字，但他知道眼前的字就是李银曼写的。看见这些书，马让来了自信，问李银曼：“这些书都是你的，你在看吗？”这话问得有些直接，李银曼也直接回答说：“是我的。老同学是大学生了，我呢，还什么都不是，这不是想缩短一下差距嘛。”马让想，李银曼初中都没有上完，上学时成绩还不好，她能啃下这些书吗？然而，这念头刚一出来，马让就严厉地问自己：你怎么知道人家啃不下来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瞧不起人哩！李银曼显然看出来马让心里在想什么，说：“遇到了问题，你可以帮我嘛。老同学，愿意收下我这个徒弟吗？”马让暗自佩服李银曼的聪明，说：“遇到了问题，难倒了别人，还能难倒老同学吗？你一定能拿下来的，根本不用请教别人。”李银曼听了，也没有说别的，像是认可了马让的话。
马让辞别李银曼要走。李银曼说：“你就别走了，我给贾大红联系一下，中午我们聚聚，也是你到镇里来工作，给你接接风。”李银曼说着就给贾大红打传呼。贾大红很快回了电话，但是说自己中午陪几位领导吃饭，确实没有时间，让改在晚上，晚上一定过来。放下电话，李银曼冲马让笑了笑，说：“咱们这位贾大红同学现在是越来越难请了。”马让说：“我也听说了，大红现在确实搞得不错。”李银曼说：“人家又办起了白灰厂，磷肥厂，预制板厂，成了省市人大代表，县工商联主席，与书记、县长称兄道弟呢。”“是嘛！”马让说：“没想到大红干得这么好。两年前见到他，他还说自己刚刚起步，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做呢。”
李银曼送马让，马让不让送，李银曼不听马让的，一直送到前面去。马让去推自行车。那自行车真是破旧，锈迹斑斑，没铃没刹车没前后圈，吱吱咛咛地响。李银曼说：“上班有钱了，买辆好的。”马让说：“这是我家的古董，延河牌的。当时买的时候，还是村里第一辆呢。”李银曼说：“早该退休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骑着它的。”马让说：“下坡的时候，或者要停车，就用脚蹭前轮当刹车，效果也挺不错的。”李银曼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知道马让能轻松地说出这话，完全是因为老同学在一起的缘故。马让骑上了车，似是骑着一头老驴。驴不堪重负，疼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