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林的体型很是显眼的,虽然脑中正想着不着边的事,但当王泽林出来时,李益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一如往常的,王泽林穿着蓝色的运动上衣,蓝色的运动裤。
实际上,在李益的记忆中,王泽林总是穿着运动服,牛仔裤之类的稍微紧身些的衣物都和他绝缘。肥大的衣服配上胖胖的脸和小眼睛,咋看之下,总会有种莫名的可笑。
实际上,李益也确实觉得他非常可笑。
王泽林远远地就问,“今天怎么特意下楼了?”
声音不小,巴不得让整层的人都听到。
大概觉得越高的地方离操场越远,越高楼层的学生也就越少下楼,学习的时间也就越多,学校领导就按成绩分班,成绩越好的班级所在楼层越高,务必让成绩好的学生有更少的时间玩。所以李益在最高的六楼上课,王泽林在一楼。
如果是以前的李益大概会很困扰,他是个怕生的人,不喜欢大庭广众之下喧哗,现在自然不会,他很清楚王泽林的用意,就大声回了句,“这不是专门从六楼下来找你吗?”
果然,王泽林立刻笑得眼睛都找不到,胸前的肥肉一抖一抖,吓得旁边的两个女生一个男生快步走开。
站在门口随意聊了几句,李益就拉着他的袖子把拽到楼道,问他:“你师父呢?”
“师父?”王泽林肥大的厚嘴唇抖了抖,“你说的是何杰吧?”
王泽林想了会儿,问:“你怎么知道的?”
李益无所谓地笑笑,“学校都搞募捐了,我怎么不知道?”
王泽林的脸上看起来有点沉重,倒是比平时严肃不少,说:“我还以为你早已经把我们都忘了,”
然后他看着从窗户看向天空,“你这个家伙本来就独,又好久没和我们联系,我们有时候也会谈到你,说你以前怎么怎么样。”
王泽林又把脸转了过来,腰微微弯了下去。
在未来的记忆里,李益确实是把他们都忘了,也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分分离离的他早已习惯。
只不过十几年以后,他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把人生看得太淡了,即使对这些友情看得不重,又何妨道别一下,奈何,他能想到这些时,早已经物是人非,故人不在。
李益问他:“具体情况怎么样?”
“你也知道,那个家伙体育一直很好,我们一起两年多基本没得过感冒。”王泽林说的很慢,“结果一爆发,基本就是倒着数日子。”
即使说到这里,王泽林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仿佛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看来,他对这个结果已经接受多时。
就这样,絮絮叨叨的,王泽林啰嗦不少,直到快上课时,才踮起脚拍着李益的肩膀说:“别想那么多,人哪有不死的,你还记得那个王勇吗?现在孩子都几岁了。”
说到这里,王泽林又哈哈大笑,嘴巴裂开,仿佛刚才那个语气悲戚的人不是他。
李益却没笑出来,他可是记得,在他上大学时,听说王勇在吃烧烤时和人起了冲突,被打成脑瘫,连责任人都没找到,靠着父母一直照顾才没饿死。
很奇怪地,想到这一类的悲剧时,他脑中首先浮现的却是王勇的孩子和何杰的不久人世。明明大家初中毕业没几年,却已经有人死,有人生了孩子。
这一普通却真实的现实冲击着他的脑海,让他感叹人生无常的同时,又有一种奇妙感。
人生为何,谁又知道,有人努力拼搏,却因现实早夭,有人享受年华,却飞来横祸,世间的一切,又有哪个人能说得清呢?
从王泽林那里得知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李益也没耽搁时间,和班长说一声后,就拿着假条出了校门。
守门的依然是那个胖胖地,成天醉醺醺的老门卫,听说他年轻时是个混混,一生没有成家,他又住在学校周围,索性熟人推荐他当门卫,算是物尽其用。
门卫的脸通红,显然大早晨已经喝得烂醉,手一伸,吐出两个字:“假条!”
李益就把假条撕下一半,递过去,另一半是返校时交的。
门卫用醉醺醺的眼睛看了好大一会儿,实际上他根本就不识字,当然他认识酒,也认识烟,只要递给他两者之一,他就能立刻看完,或者老眼昏花,手一挥立刻放行。但是现在李益有假条,所以他也就不情不愿的挥手放行。然后把屁股挪开,按下按钮,大门也缓缓而开。
这一幕不知在李益心中演练了多少次,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平静,门外的世界没有什么稀奇,却代表他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学校对面是一个破旧的商店,店长是一个老奶奶,经常把过期的饮料,零食拿出来卖,当有人质问时,她就推说不识字。左方是一个建造中的大楼,预备是作为新的教学楼使用。
李益就顺着出校的小路前行,无论是灰尘满满的水泥地,还是不时路过的面笛,都带给他莫大的新鲜感。
在那个已经过去的未来,李益高中毕业后就很少到这条街,甚至大学毕业就基本没回过县城。
虽说独在异乡为异客,他却没有每逢佳节倍思亲。因为他的亲人基本不多,剩下的也没有他特别想念的。
慢慢走着,这是李益过去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不仅仅是时间问题,还有心态问题。
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每天都没有安全感,悠闲的心态从何而来?只有那些能安稳生活的人才会想今天幸不幸福,对于李益来说,能有今天就不错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街道两旁开始有烤鸡的香气,这是新流行的一种食物,或者也不算是新流行的。不知道从什么时间起,烤鸭,烤鸡之类的食物就已经满大街。
还记得过去,李益还是很喜欢买这些烤鸭烤鸡的,便宜实惠,重要的是肉很多。
现在对李益来说,吃肉还是挺不容易的一件事。在未来李益可以随心所欲吃肉时,肠胃已经因为不规律的饮食坏了,很少吃肉。
看见前面有一个水果摊,李益就随便买了些水果,看望病人也不好空手上门,就算何杰不在意这个,他的父母也会注意到。可能当时这个年纪的李益不会想到这些,但现在,却不会忽略过去。
不知不觉就到了县医院,门前停着许多车,有破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的三轮车,也有上百万到几百万的各类豪车。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算命摊子,那些神婆或者一些老头穿着民国时期的服装,眯着眼睛,扮着瞎子。摊子前都排起不短的队伍,人群里不乏知识分子。
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只是,凡是到医院的都没什么好事,大多数人只是买个心安罢了,生死之间,有多少人能保持平常心呢?
李益就是在这种心情下走进医院,他对医生,医院之类的完全没有好感。只要和这些接触,你就或是自己伤心,或是看见别人的伤心,都是些凄苦伤情的事。
另一方面,耳濡目染的,李益很少听说医生的好话,反而吸血鬼之类的形容听了不少。
一路上问着路,李益走进一座大楼,上了三楼,先到了洗手间。李益对着镜子整理下仪容,里面有一个男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抽着烟。
男人的脸上一片愁云苦雨,就像是像最常见的那种阴沉沉的天气,他对着电话说着:“就是这样····嗯,嗯,没办法,命啊”之类的,窗外是一颗颗常青树,就那么笔直生长着。
病楼里的人一个个走了,那些树却一天天长大,直到五六层楼高。李益却知道,其实它们也没几天好活。
再过两年,医院搬迁,这一片都在拆迁范围,那些树都被砍掉,运出去不知是烧了还是作成了木板。
不过这些都和李益没什么关系,现在他要做的事,就在眼前。
李益走到306室,敲门,门开之后,走进去。不大的空间横着三张病床,一张躺着一个老头,一张躺着一个中年妇女,最里边,躺着的就是何杰。
何杰脸上灰白,透着一股死气,飘逸的中长发剪短,一直挂着的眼镜也摘了下来。
何杰的床边有几个椅子,其中一个坐着一个眼睛红红的女人,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站在窗边抽烟。
无论男人,女人,看起来都是仪容不凡,起码身上的衣服不是能在这个小县城买到的。
看来何杰说他十岁之前跟着爸爸到处跑生意也不是吹嘘,他的家境确实不错。
门开了,何杰身边的女人首先问:“你是找何杰的吗?”
李益身上是县高中的老款校服,很容易就能认出来。听到女人的问话,何杰也抬起头,看见李益时,勉强笑笑,一身白色的病号服格外显眼,脸上一直洋溢的那种自信也消失不见。
“嗯,阿姨好,我是李益,”一边把水果放到一边,李益一边回答,那个男人,大概是何杰的爸爸,这时也转过了身,笑笑没说话,又回头吸烟。
何杰的妈妈给李益拉过来一个椅子,就把何杰爸爸喊到走廊,临走时说:“你们多说说话,好好说说····”话语中已然哽咽。
李益看着何杰,何杰很虚弱的仰起头,李益问他:“怎么样?”
何杰低头看着地下,说:“很轻松,从来没那么轻松过,”脸上扯出一个微笑,“但一点也不高兴”。
何杰看着窗外,有些局促不安,好像天空中有什么他特别喜欢的东西。
“你知道,我一直努力学习,每天夜里两点起床读书,我也有很多理想,我最想要改变世界,我的成绩也一直是最好的。”何杰那么说着,声音变得飘忽,“老师都很关注我,同学中我也算是焦点,现在,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也许就是等死吧。”
说着等死时,他突然笑了出来,就像过去那样爽朗地笑了出来。
“我一直遗憾没有早生三十年,没有赶上改革开放,没有乘着时代大潮做出一番事业,现在倒好,也许我要和那一辈人一起死了。”
何杰的脸上爬满了微笑,那张有些平静的脸好似泛起一道道波纹,就像秋天浓绿的湖水,李益的心本来是有些紧绷的,突然有些放松,却又不是非常放松。
何杰伸手往李益胸口捶了一拳,明明一点都不痛,李益还是揉了揉胸口。
终于,李益又开口了,问:“现在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现在吗,”何杰沉吟着,盯着李益,“我知道你最喜欢鲁迅,我希望你最好写一本小说,把我写进去,不要忘了我。”
“可能有点不太现实,”何杰紧紧盯着李益,“但是,如果你要写小说,一定要把我写进去,不要让人忘了我。”
李益重重点头,“一定不会忘了你,我死了,你才算是真正的死去。”
何杰从床头拿过手机,说:“我的手机号是xxxxxxxxxxx,你打过来吧。”
李益按照那个手机号打过去,何杰拿着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许嵩的断桥残雪,想了想,何杰又挂断电话,放了清明雨上这首歌。
李益知道,何杰最喜欢的是许嵩的庐州月,但现在何杰听的是清明雨上,其中意味,不问可知。
李益又坐了一会,就告别了,何杰妈妈送了送,临走时说:“同学,谢谢你来看我们家何杰,阿姨知道你们快高考了,但还是希望你尽量抽出时间来看看他,毕竟他也没有几天好活,阿姨真的谢谢你。”
李益只有点头,相顾无言,何杰妈妈站在楼下,看着李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