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都学坏了,上帝正考验他们呢,未受考验的孩子们,照着孩子的想法生活。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这一生?这尘世间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人中总有一部分因为心事过重总是觉得肩负重物步履蹒跚地,所以走不动路。每个人心里总会或多或少有一些小心隐藏起来的小秘密:青春往事里来不及说出的告白,幼时的伤痕带来的邪恶的想法、琐碎的生活中瞬间产生的怨怼、偶尔闪现的刻毒、时不时大开的奇葩脑洞……
诸般种种,都是不足为外人道,于是这些遗毒就在心底里潜藏着,酝酿、发酵。某天某人被某物触动于是昨日重现然后失控,又或者某人某天推开某个小酒馆的门,坐在吧台的那个陌生身影莫名让人觉得熟悉又安心,于是搭讪于是攀谈于是打开心锁,一些关于往事的回忆沉渣泛起。
在都市的丛林里,成年人小心翼翼地带着面具,那么若是孩子们会如何了?
……
月夜,林中,篝火旁……三人一狗。
“朋友?!”安敬思微不可察地点头。
“朋友!你点头了,我们是朋友了!”木头直视着安敬思的眼里满是喜悦,很是郑重的回答然后复又点头。
二狗子雀跃地一蹦而起奔到了安敬思身边,手一伸就搂过了肩。“嘿,新朋友安敬思。呶,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着就把手伸进了胸口。在那紧紧包裹着的衣衫里,二狗的脖子上挂有一条红麻绳串起的项链。
“狼牙?!”安敬思脱口而出,又有些不确定。
“嘿,你识货啊,是狼牙,不过这可是雪狼王的狼牙。俺爹有次带我一起进老林里见识打野物,结果就遇上了,当时我也是拔刀和狼搏杀了的咧!”二狗谈起此事,神色间很是自得。
安敬思却有些疑惑:“那木头咧,没一起去?他阿爹怎的没带他也去见识见识?”
“我没有阿爹,我从出生就没有阿爹!是我阿娘一手把我拉扯这么大的”,木头的声音初始有些高亢,转瞬间又低落下去。
焰火在风里飘摇着,夜幕下,林子里很静,只有夜枭在咕咕、咕咕的叫,黑虎似乎有些不耐烦,汪了两声。
“其实我也没阿爹,我甚至连阿娘都没有了,我娘早就病死了”……艰难地开口的是安敬思,本盯着火焰想着心事的二狗、木头一齐转头看向了他,安敬思的脸色有苦痛浮现,在迟疑了好大一会儿后,终于再次开口,这一次开口后木头和二狗彻底被惊住。
“……那个人、我阿爹、是我亲手杀死的”……
木头想起了初见到时,安敬思的那张血脸,心底里有些发毛了。
正想向二狗子靠近,陡然发现篝火旁本来面色嫣红的安敬思此时已然是面色苍白,脸现苦痛,于是他纠结之后还是开了口:“你心里有很多苦吧,你一个人在林子里也没人跟你说话,连着好久都是一个人肯定受了不少苦……”
旁边一直嗫嗫着不知道怎样开口的二狗一怔,看看安敬思,又看看木头,然后终于是望向焰火凝神,一双耳朵却是敏锐的支棱着。
……
气场一时间有些凝滞,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黑虎子探头转了转,又无趣的把头低俯在爪上。
空气沉默着,连夜枭也沉默了。
安敬思——沉默,沉默着黯然无语。
沉默有时是最严厉的批评,有时却是朋友不发声的支撑。
二狗还在望着篝火发呆。
木头没有说话,沉默着等待安敬思,开口或者不开口。
……
“呼……”这一口气似乎是发泄了心里的郁结,安敬思在叹气后又顿了顿,终于再次开口:“其实我也不算是一直一个人呆在老林子,我从草原上跑出来的。到这林子也才几个月吧,具体的时间我也弄不清……你们当我是朋友我感觉很好,我也当你们是朋友了,你们要相信我不是坏人”
“我相信你,他也相信”木头点头,说话时伸手指向二狗,“别装了,我知道你没在发呆。”
“嘿嘿……嘿嘿……我相信,我也相信”,二狗子尴尬的摸着后脑勺。
“既然你们相信我,我也相信你们不会出卖我,你们愿意听的话,我可以原原本本的讲起……”
幼小的木头感受到了这信任的沉重,在片刻的迟疑后缓缓点头,竟然有些凝重。
“我从草原逃跑后,也不知方向,不知怎的就到了这里,我爹娘都没了,独剩我一人,无无聊聊一个人,来来去去一个人,开心不开心都是一个人,一直一个人也没觉得有什么,看到你们后我很开心,我认识了你们,你们说我们是朋友了,我没有了爹娘,我不想失去朋友”,安敬思的声音有些哽咽……
有些心事只能自言自语,有些痛苦只能默默承受。自己还是要靠自己拯救。真正的痛苦没有人能与你分担,只能把它从一个肩头换到另一个肩头。安敬思本来一直作如是想,现在突然出现了俩个朋友,愿意听他的秘密,似乎连痛苦也被分担了一些,当被掩藏的秘密不在是秘密,那秘密背后的忧伤也就无谓继续躲藏。
“不知道你们看不看得出,我身上其实有一半粟特人的血,但是我阿娘是汉人”松开了掩面的手,这就是啜泣后安敬思开口的第一句话。
当安敬思终于抚平了情绪的强烈波动,于是开始了叙述:
“汉朝末年,凉州出了个大豪杰——董莽。我曾曾祖十分仰慕他,当时想举家投奔的,可是到了鄯善我曾曾祖害病行不得路,这一耽误结果传来董莽败事了,我曾曾祖不想走回头路就把家安在了鄯善那里。
后来我大父带着我阿爹到海头城想攀上大晋凉州西域长史府的关系好行商,在海头,我阿爹就遇上了我阿娘。我阿娘本是高昌城戊己校尉府的小姐,她离家出走本来是到海头城看望她即将出阁的闺中密友,也不知怎么就遇上了那个人……后来俩家都不同意,我阿爹就带着我阿娘从海头私奔,先是到了敦煌,然后又到了酒泉,在酒泉总算是没有人在追踪他俩,而且那个人大手大脚惯了,到了酒泉发现私奔时准备的盘缠也快用尽,于是就在酒泉落脚,我就是在酒泉出生的。
我阿爹是粟特人在酒泉做不得工,又没有亲朋,想做生意连本钱都没有。俺娘害怕追踪的又不敢表露身份,她一个官家小姐又哪里懂得些许操持活计,所以我家生活的很是困难。
后来酒泉来了一大队粟特人的商队,那个人又不知怎的搭上了商队首领的闺女。
他对我阿娘说:虽然他舍不得我阿娘和我,但是实在是太苦太难熬了,他走了后我阿娘也正好可以离开酒泉回到高昌城继续做官家小姐,他只望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我阿娘不说话,只是拉着那个人的手一个劲儿的哭。他还是走了……
我阿娘私奔的时候就已是怀着我的,只是当时她又哪里知道,后来一路上风餐饮露、担惊受怕地奔波劳累,所以生我的时候不是很顺利,落下了痼疾。现在那个人也抛弃了我阿娘,她一个人带着我,只有操持着缝洗浆补,终日里以泪洗面,拉着我手讲起从前时从来都是万般好……
过不多久我娘就害了病,后来我娘就这样病死了,旁人们都说她是心力枯竭。
我恨那个人,
我打听到当时那商队只是在酒泉过路,终是要到南匈奴的美稷去,结果正好酒泉也有商队要去美稷,我就一直磕头,那商队怜我孤幼就顺路带上了我……
运气好,我碰上了那队粟特人。原来是那人和商队首领的妖女在路上就迫不及待的办了喜事,这才耽误时间,那个人见到我,知道了我娘的死,只说暂时跟着他返程时再送我回外祖公家。
……我从商队后厨偷了把解牛刀,后来我趁夜蹲在墙角,捱到那个人苟且之时,就用那刀捅死了狗男女。
……粟特人要抓我,晋人的商队护住了我,对粟特人承诺虽然留我一条贱命但是要把我卖给匈奴人做奴隶子当惩罚,我就是这样到了草原。
本来商队首领只是大言欺那些粟特人的,结果到了美稷,匈奴人的王庭也不知出了什么变乱,闹得很大,商队也死了一些人,我就真成了匈奴人的奴隶。
……后来他们放松了看管,我就用放牧的马鞭勒死了那个一直侮辱鞭打我的看守,夺了一匹马趁夜逃了出去……后来我就到了这林子,就遇到了你们。”
讲述完的安敬思,有笑有泪,整个人看上去轻盈了许多。
曾经的他麻木着将自己锁起来,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为了生存在这个世上,所要遵守的原则是保守秘密,保守秘密就要说谎,由一个谎言不断引出其他谎言。安敬思不想说谎于是他保持沉默,于是他不断的失去,流浪,离别。
此刻如释重负的他,亲手拔取了心头的毒针,有些疼,有些累,但是感觉轻松。
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中,艰难生活的历险里总有一些说不出的秘密、一些挽不回的遗憾。尘世间所有的美好若梦幻泡影,精巧易碎。正是些些缺憾的存在,使我们对未来充满憧憬,然后奋不顾身的去梦想去追求。所以,即使身处满是乌糟的烂泥塘也要不怕挫折,勿须避讳烦恼,只有习惯于站在泥塘里也抬首看着天,烦恼里也要仰望幸福,才能在终于从泥塘里拔身而出后,由衷地感受极乐。
……
篝火久久没有加柴,此刻燃烧的火焰渐渐矮下去,正是夜里最寒凉的时候,火变小了,有些冷。
“阿且,”二狗打个喷嚏,正擦着鼻子,“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我是你可能我也会这么样做,你没有家人了,我们是你朋友,以后有我们”。
安敬思讲述时,木头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现在也已松开。似乎是故事太灰,压抑的很,长出口气,往火里添了根木头,然后木头开口说道:
“其实我也有秘密,我想杀了秋香婶”。
二狗子一惊,张大嘴,转头瞪向了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