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非叶亦非花 > 第十六章:侯服于周(上)
    随着绵密香气渐渐沁入胸肺,慕容诗体味到某种似曾相的识心境。她隔过帘幕,看见皇太妃那不甚分明的憔悴面容,仿佛听到这宫闱深处岁月流逝之声,正是如同香炉焚屑升起袅袅烟雾时的窸窣响动。

    “太妃是这宫里唯一仍为先帝而活之人。”

    慕容诗如是想道,而其生母,先帝正宫皇后,在她幼年之时便因病去世,此后多年以来,伴于先帝榻侧之人,唯此太妃一名女子而已。慕容诗自幼由宫人带大,来太妃居处次数不多,与其从未有过长谈,是以两人并不亲近。慕容诗只知太妃体弱多病,平日里除了先皇谁也不见,便是她幼年来此寻找父皇之时,也都止步于这帘幕之外,不敢贸然惊扰太妃安歇。

    太妃一连咳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将呼吸平复,“老身卑微残躯,怎敢劳陛下亲临关照。陛下当以国事为重,不可为琐碎杂务分心。”皇太妃虽语声虚弱,自称“老身”,但其音色依旧清脆,不似垂暮之人所有。

    慕容诗恭敬答道:“太妃乃是先皇遗孀,如朕之母,而今身体抱恙,苦于旧疾,教朕怎能枉顾孝道,不代父皇前来探视。”

    宫女递茶过来,却见太妃摆了摆手,依旧与慕容诗交谈,“老身这病由来已久,直教宫中太医束手无策,而我亦已认命,只需多熬一些日子,不久便与先帝团聚。”

    慕容诗道:“太妃陪伴先帝多年,情深意笃,于朕于国皆有大恩,朕一定竭尽所能,寻遍名医良药,必将太妃之病治好。”

    “老身并不畏死,只是未见先帝大仇得报,死不甘心……”太妃说着叹了口气,“老身可否斗胆向陛下问一句话?”

    “太妃但问无妨。”

    太妃微微探身问道:“若是先帝当真死于吴王之手,陛下该当如何?”

    慕容诗沉吟片刻,继而断然答道:“弑君之罪定斩不饶。”

    “如此老身便放心了。”太妃说罢,又是咳嗽不止。

    慕容诗急忙命人取来止咳茶药,亲自将其慢慢吹凉,而后递入太妃手中,并与其说道:“听说太妃明日欲往京郊碧云寺内祈福,朕虽有心陪同,无奈国事缠身,还望太妃见谅。”

    “陛下言重了。”太妃应道,“老身笃信佛教,不时便会入寺参拜,为此还曾受过先帝嘲笑,奈何依旧执迷未敢。先帝生来胸襟博大,超然物外,自与老身见地迥异,不信因果轮回之说。而今阴阳永隔,若不求神拜佛,老身不知还有什么方法,能将心意暂与先帝诉说。”

    “父皇泉下有知,必为太妃此情感喟不已。”慕容诗闻言叹道,“朕心忧太妃此行安危,欲命京畿十二卫都指挥使陆振霆,提领御前侍卫伴驾左右,一路全凭太妃吩咐差遣。”慕容诗言毕命人传下旨意。

    “老身一介迟暮之人,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慕容诗又在太妃宫中坐了许久,而后动身告辞,出门便见“虎首”夏穆与丞相花锦添立在廊下,似已在此等候多时。夏穆受先皇钦赐“虎踞伴驾”之荣,是以于皇宫之中一身甲胄,背上一柄青铜大剑,片刻不离身周。

    慕容诗问是何事,但听花锦添奏道:“寒鸢使臣今日奉诏朝见,此刻业已进了宫门。臣请陛下明示,几时可在金殿接见其人?”

    慕容诗略一思量,随后答道:“此番寒鸢使臣来访,沿途并未提交文牒,前日进得京师,亦皆秘密行事,而今突然上书求见,不知是何用意。此事朕仅说与二位卿家知道,并未通告朝臣,故而此番接见,不宜选在金殿之上。”

    “那依陛下意思,当于何处接见使臣?”

    慕容诗踱了几步,继而灵机一动,“天饰台离此最近,却离宫门较远,我等便在那里以逸待劳,会一会这些个不速之客。”

    慕容诗令二人伴驾,绕过龙楼凤阁,后于宫城一角,来至一座高台之前,眼见八十一级石阶直通台顶,两旁凿刻而出一副对联,正是李白论诗名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高台之上玉砖铺地,平整开阔,由其正中起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须走出四十九步,方能及至边缘。高台北侧放有一场长两短三架书案,除却长案乃由授业先生所居,右首短案曾是慕容诗少时所用,另外一架便是花城雨当年伴读之处。

    慕容诗此际重登天饰台,年少往事瞬间浮现脑海,忆起曾与花城雨在此背书受罚,想到两人对诗作乐之日,不禁慨叹过往种种恍如隔世,今已尽被头上帝王冠冕压下,渐渐坠入脑中最难触及之所。

    慕容诗意绪纷乱之间,初见情景最先分明起来。

    总角嬉闹的彼时,初春飞雪片片落下,化在肩头与脸颊,渐将手中书本打湿。慕容诗一路跑上高台,直教身后打伞宫女追之不及,沿途不住呼喊,而她顾自于这高台开阔之处,雪如玉屑之时,寻得片刻自在随心。

    “絮儿,过来。”

    慕容诗闻声转过头去,只见父亲手持一柄大伞站在远方,一位学士怀抱书本立于其后,身侧有一宫女为其撑伞避雪。此外还有一个男孩,穿着羊皮白袄,紧靠在父亲身边,受庇于父亲大伞之下。

    慕容诗旋即跑了过去,亦是挤在父亲身旁,上下打量着那个男孩,但见其眉清目秀,肤色白皙,身子较为单薄,直如女孩一般。男孩让她看得很不自在,于是将头别向一旁。

    慕容宏歌说道:“絮儿,此人便是为父给你选的伴读,丞相府中公子,花城雨。”

    慕容诗闻言又看了男孩一眼,“此人便是那个乘云驾雨之子?看着倒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花城雨应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乘云驾雨’之说不过仅是一时戏言,在下本就凡人一个,当然入不了公主法眼。”

    “父皇你听,他连你御口所说‘乘云驾雨’四字,都敢斥为怪力乱神,当真好大胆子。”慕容诗摇着其父手臂说道,“竟将天子金口称作戏言,父皇还不快快治他忤逆之罪。”

    花城雨忘了其名得自慕容宏歌,此时都闻慕容诗以此告状,当下大惊失色,正欲辩解,却听慕容宏歌出言斥道:“絮儿不得胡闹。城雨所言乃是君子之道,你怎能够依仗皇权,平白欺压于他。今后你二人便在这天饰台上读书,朕已吩咐先生,对你二人务必严苛,但有过错只管责打,你可不许跟朕告状。”

    “父皇真是狠心。”慕容诗直将舌头一吐,“读书本就比不得骑马打猎来得痛快,还非要选这么一个风吹日晒之处,根本就是成心要让絮儿受苦,一点也不疼爱女儿。”

    “你这丫头平日便和男孩一般,一疯起来简直没有边际,若不多读些书,好生吃点苦头,怎能收拾你这心性。想你封号乃是吟絮公主,若是诗词文赋一概不会,岂不平白给人笑话,不如这就给你改了,唤作‘掀瓦公主’为好。”

    眼见慕容诗赌气默不做声,慕容宏歌便让宫女撑伞,并引二人各往书桌就坐,而后径自回身,折返御书房处理政务。

    慕容诗与花城雨各自归坐,待那先生授业传道。慕容诗见花城雨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副少年老成之貌,故而未待先生开口。先行扬声说道:“十方世界,不顾左右唯进退者,实乃竖子。”

    花城雨头也未回,略一思索,当即对道:“**乾坤,无心沉浮自俯仰兮,方是高人。”

    慕容诗听他对得工整,心中一奇,暗道此子果有文采,却听先生怒道:“经史私塾岂是你二人斗嘴之所,胸中未有点墨,也学旁人吟诗作对,就不怕会贻笑大方吗?老臣既受陛下嘱托,便有管教尔等之责,如今吟絮公主犯错在先,当受戒尺四十,花城雨事出有因,则受二十可矣。”

    慕容诗见花城雨起身欲语,直道他因怕痛讨饶,不禁心内鄙夷,暗自撇了撇嘴,却听花城雨道:“学生身为公主伴读,当与公主同罪论处,还请老师亦打学生四十……”

    “傻瓜……”慕容诗从讲桌之上拾起戒尺,往日记忆旋即生出触感重量。她见戒尺之上大半黑漆已然脱落,想到此距二人初次受罚,竟然已有十余年了。

    慕容诗忽又记起一事。

    父亲一日前来此处,考校二人功课进展,而后向其问道:“你们可知这天饰台为何定名为‘天饰’二字?”

    “父皇也太小瞧人了。”慕容诗道,“‘天饰’二字撷自李白名句,即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意,这些全都明明白白写在外面,我等如何不知。”慕容诗答道:

    “那你可知这两句诗有何深意?”

    “这两句说的正是太白诗风,素以清新自然为美,毫无斧凿痕迹,其中名篇可谓神来之笔,佳句天成。”慕容诗立时应道。

    慕容宏歌闻言复问花城雨道:“城雨以为如何?”

    “吟絮公主所言甚是。”花城雨答道。

    慕容宏歌摆了摆手,“朕是问你对李谪仙这两句诗有何看法。”

    花城雨略一沉吟,随后答道:“太白之诗骨气奇高,信口所作文华词茂,确如水中青莲丽质天生,无需加以雕饰,却非我辈凡夫所能效仿。”

    慕容诗此刻插话道:“女儿所以佩服李白之处,在其诗作珠圆流转,洒脱自然,但要写出漂亮词句,还数那些讲究凝炼之人。所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论或许更为切实。”

    慕容宏歌闻言笑道:“朕有一位故友亦是诗家天才,他便十分欣赏李白这两句诗,称之乃是天才之作,将其奉为圭臬。朕年少之时好武恶文,自打当上皇帝之后,才多少读了些书,倒也渐渐明白谪仙此论妙处所在。”

    父皇现已仙逝,花城雨此刻亦在远行,当年同座论诗之人,而今只剩慕容诗一个,独自守着四面宫闱高墙。慕容诗伤感之余,于花城雨当年位置落座,随手翻开桌上书本,却发现扉页之上题着一首菩萨蛮:

    “少时一语欲通晓,晓通欲语一时少。明妆玉人倾,倾人玉妆明。

    故我观朝暮,暮朝观我故。心系尽柔情,情柔尽系心。”

    “他又是几时重回此处……”慕容诗指尖之滑过墨痕,想象着花城雨题诗情境,一时之间有心放纵自己,暂且沉溺于绵绵情意之中。

    一名宫女上前禀报,说是寒鸢使臣已到台下,慕容诗闻此方才回过神来,默然负手而立,再度摆出一副天子威仪,着实驾轻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