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落日余晖蜷在君轻楼内一角,花城雨推门而入,擎了桌上油灯,独自步上楼来,观看日前奉旨所绘《青山生涯图》。
君轻楼,民贵君轻之意也。慕容宏歌于西山兴建此楼,立意告诫子孙为君之道。花城雨观图之际,不由地想起慕容宏歌其人。
花城雨自幼陪伴吟絮公主慕容诗读书,常行走于圣驾左右,慕容宏歌亦待他如同亲子,。在花城雨的记忆之中,相比于其父花锦添的严厉训导,慕容宏歌虽身为帝王,却要和蔼可亲得多。
花城雨忆起慕容宏歌曾对他说过:“你与朕少时颇有几分相像,也是一般的谦逊谨慎,善纳人言,只可惜你太过在乎他人意愿,反而忽略了本我之心,不像朕有颇多执念,从来未放释怀。”
执念……花城雨想起李逸仙和其师父来。他二人心慕同一女子,至今犹未忘却,而慕容宏歌似亦与之纠葛甚深,不知其口中执念是否就此而言。
花城雨又想起奉旨作画那天,慕容宏歌曾对其嘱咐:“朕于西山建君轻楼留予后人,但怕后人只见其楼,不知朕良苦用心。世人皆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却不知多少皇帝独自长叹,不愿来世再作帝王。天子亦人,亦尝尽苦乐悲欢,虽富有四海,诸事仍难遂意,惟其如此,无奈更甚。如是而观,可知不得已时,天子与民无异,得自在时,民亦如天子矣。朕回想当年金戈铁马,平定中原,早已忘却一生胜负几何,唯记得山河之破碎,生灵之涂炭,令人痛心疾首。而今从头收拾,终得太平之世,青山万里,总算对得起‘君王’二字。朕一生致力功业,其余之事大都错过,虽有诸多遗憾,却也未曾后悔,唯今偶然读到前人两行诗句,其云‘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方自掩卷长叹,深感光阴消逝,不知去处。”
回忆渐渐退去,花城雨举灯继续观画。但见画中山峦迭起,林壑幽静,流水如带,团花似锦;东之朝阳初生,洒金如粉,西之残月未落,夜色暗结;着眼全局,可见青山绵亘,江河远去,凝观细处,亦有娇红呈露,绿意腊凝。花城雨自觉已将山河壮美绘得神韵,却迟迟难将些许人迹添入画中,以致题中“生涯”二字无从着落,竟日苦思亦未得解。
墨色未旧,人事已非,花城雨不知几时能将此画完成,遂于万千感慨之中转身而去。
不想其尚未走出两步,便见两枚梅花镖迎面飞来,花城雨一时无暇细想,当即施展“浮生若梦”,思及一句“沉舟侧畔”,遂将身子平平向后躺倒,将将避过飞镖。孰料其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得脑后疾风作响,但见那两只飞镖彼此相撞,竟然各自沿着原路飞回。花城雨急忙转身躲避,并于镖缘擦身之际,以手中折扇搭上其中一枚,借势将之兜转回掷,直追另一枚飞镖而去。来人见状将手一扬,接下先至身前的一枚飞镖,接着纵身向后翻出丈余,借以消去花城雨回掷力道,而后又将另外一枚飞镖抄入手中。
那人不待花城雨将其面目看清,瞬间连发六支袖箭,分袭花城雨面、颈、胸、腹各处要害,角度刁钻至极。花城雨为作应对,遂取边塞雄关意境,化用王昌龄“龙城飞将”之句,运足真气原地站定,一柄折扇纵横开阖,直将六支袖箭一一击飞,使其皆钉在左右立柱之上。然而紧随袖箭之后,又有漫天银针如雨袭来,花城雨遂将手中折扇一展,挥洒之间将之尽收袖内,任敌花巧繁多,谈笑间灰飞烟灭。
花城雨心道人长于暗器,不能与其遥相对望,当下身形一纵,逼至来人面前,而那来人未料到其身法如此之快,故而忙出一掌击其面门。
花城雨眼前一掌插来,指尖有青光闪动,知是其人手上戴有勾爪,当即侧头避过,并向来人腹部还击一掌,却不想那人身子一扭,掌力自其肋下滑空。那人反手削切花城雨小臂,花城雨则顺势一转折扇,点向对方腕间脉门,遂将那人逼得急急缩手,攻势半途而废。
来人拳脚功夫一般,又迫于近身为战,难以施放暗器,是以力有不逮,渐渐落于下风。由是数招过后,花城雨终于觅得时机,变异扇骨夹住那人手指,而后将其掌心一翻,一手旋即扣住那人脉门。
花城雨早已猜到来者身份,是以甫一得手,随即作罢,来人见状便也不再进招。
来者乃是一名女子,身着黑衣劲服,腰间系着一条水蓝缎带,其上挂有一只靛青绣囊,内里似乎盛物不少。此女年纪不足三十,两撇柳叶吊梢眉,一双桃花春杏眼,薄唇微嗔,笑意内敛,不仅姿色不俗,举首投足间更有风情万种,百媚千娇。
花城雨抱拳说道:“在下曾听‘黑豹’评说豹营六骁,其中一位雅号‘灵豹’,堪称女中豪杰,随身所佩锦绣囊中,暗器不下二十种,每种皆能追魂夺命,克敌百步之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奴家这些个雕虫小技,实在当不得‘豹首’如此谬赞。”“灵豹”穆影吟吟笑道,“奴家早就听闻‘豹首’年纪虽轻,武功却是卓然不群,是故今日冒昧一试,还望‘豹首’宽恕则个。”穆影说着盈盈屈膝一拜。
“‘灵豹’无需多礼。”花城雨见状忙将穆影扶起,“记得‘黑豹’说起姐姐别号之时,用了‘通灵如影,灵通如风’八字作评,话中盛赞姐姐本领过人,追踪索迹可谓如影随形,刺探消息更是无孔不入。而今在下重任在肩,还要仰仗姐姐多多相助。’”
“‘豹首’真是太客气了。”穆影说着两耳微微一动,随即听到轻微步声传上楼来,“看来此时还有其他弟兄到来。”
“‘灵豹’好耳力!老哥哥我刻意隐匿声息,不想还是被你觉察到了。”一个长须大汉上得楼来,当下应声说道。只见这大汉身长一丈有余,虎背熊腰,虬发长髯,方鼻阔口,牛目如铃,一件大氅之上,颇多风尘痕迹。
“这人必是‘威豹’雄子敖无疑。”花城雨暗自忖道,“如此赳赳武夫,豪气干云,便与‘虎首’夏穆相比,亦是不遑多让。”
“这位便是……”雄子敖见花城雨一介文弱书生,语气不禁颇为犹豫。
“来,来,姐姐为你引见,这位便是新任‘豹首’,相府公子花城雨。”穆影笑着拉住雄子敖道。想其年纪要比雄子敖小上许多,却于口中自称“姐姐”,并且说得十分自然,好似理所应当一般。
雄子敖也不多作计较,又将花城雨仔细打量一番,继而鼻子微微一皱,上前一步道:“不必劳烦妹子介绍,老哥哥我便是‘威豹’雄子敖。”说罢当即抱拳为礼。需知雄子敖身材高大,手臂自然也较他人为长,加之相距花城雨极近,是以这一抱之拳名为行礼,实则直直向花城雨胸口击去。
花城雨听他二人一个自称“姐姐”,一个口说“妹子”,正暗自好笑,不想须臾之间,雄子敖硕大拳头已至眼前。未待花城雨有所反应,体内真气便已应激,胸口由是凹回半寸,为其手中折扇争得间隙,借以搭上雄子敖之拳,暗中劲力一吐,便将那紧抱双拳震散两边,攻势自然就此消解。花城雨顺势将雄子敖两手握住,面色一如先前平和无异,“雄大哥身为豹营元老,何须如此多礼。”
雄子敖闻言不禁赧然,旋即单膝跪倒,垂首请罪:“属下不知天高地厚,还望‘豹首’海涵。”
花城雨忙将雄子敖扶起,而后向其问了些豹营近日之事。雄子敖自言平日假扮马商出入于草原戈壁,对于番邦敌国机密消息所知甚多。穆影前些日子则在秦公封地查探,日前刚刚返回京师。
说话间听得疾风过耳,忽有两人自窗口跳入屋中。
此二人皆是精瘦汉子,身形面貌均彼此相像。左首之人乃是商户打扮,身上不乏珠琅玉翠,熠熠生辉,而那右首之人却似一介脚夫,身着旧衫烂裤,皆已洗得发白。
但听左首人笑道:“哟喝,妹子和雄老哥都已经到了,看来咱们兄弟是初二上山拜佛祖——来的晚了,失礼,失礼。”而那右首之人却不说话,仅向两人点头致意。
穆影问道:“你们两个本就身在京城之内,今日怎么来的却比我等更迟?”
“妹子你不知道,哥哥当真遇上一桩异事。”左首那人答道,“哥哥今日照常开着京城酒楼,赶巧碰到几个番子前来喝酒,故而便想借机探听消息,不料那些人净是说些鸟语,谈话声音还压得极低,哥哥我略有不慎,竟教对方有所察觉,一时糊弄不过,险些动起手来。好在那番子头目不愿多事,当即领人扬长而去。哥哥于是急忙找人唤来立行,让他跟着那几个番子出了酒楼,一路暗中查探,方知他们是往云来客栈投宿去了。如此一来二去,便耽误了好些时候。”右首那人一边倾听,一边点头表示附和。
雄子敖闻言捋须说道:“我朝近几年来与北方寒鸢数度交兵,彼此互为敌雠,而今这伙番人来意不明,须得多加留意才是。”
穆影于是说道:“就算你等迟到事出有因,罪责暂可不论,,却又缘何如此放肆,竟敢不向‘豹首’行礼。”
两人早已看见花城雨其人,皆猜其乃新任“豹首”,只是因其太过年轻,一时不敢确认,此刻听了穆影之言,方才匆匆上前行礼。
穆影却将二人一拦,笑着说道:“姐姐我事先告诉尔等,‘豹首’武功可要高过我和子敖兄弟许多,你们若想试他本事,那当真是班门弄斧,小心自己吃亏。”穆影三言两语之间,直将雄子敖说得面红耳赤。
左首那人闻言连道“不敢”,右手那人随即摇了摇头。
“属下‘巧豹’伏立言,同弟‘默豹’伏立行,见过新任‘豹首’。”与花城雨见过礼后,左首那人说道,“我兄弟二人常年于京畿游走,‘豹首’若有任何吩咐,我等自是衙门口演布偶戏——全凭差遣’。”
“素闻‘巧豹’能说会道,‘默豹’干练寡言,如今一见,果不其然。”花城雨道,“‘黑豹’曾对在下说过,京畿百里之内,没有二位哥哥探听不到之事,也没有二位哥哥追查不出之人。”
说话间又有多人上得楼来,其皆豹营死士,因得聂孤行之命,遂来见过新任‘豹首’。其中不少人欺花城雨年少文弱,虽也向其行礼,却仅仅是敷衍了事。
穆影对此看不过眼,于是叱道:“你们当中如若有人觉得咱们‘豹首’年少可欺,那可真是大错特错。入籍在豹营之中,姐姐我除了‘黑豹’之外,向来不服旁人,今日斗胆与‘豹首’一番切磋,却未能在他手底走过十招,故而输得心服口服,不敢有所造次。尔等哪个如若不信,自管走上前来,与姐姐我比试比试。”
众人原本多有闲话,闻言却皆噤若寒蝉。
花城雨出言向穆影道谢,却听穆影笑道:“‘豹首’何必这么客气,各位兄弟其实和奴家一样,唯独敬重本领高强之人,希望‘豹首’不要见怪。”
花城雨转而对众人说道:“在下今日有幸得与各位相识,此后便是一家兄弟。在场诸位均乃江湖中人,较之在下皆为前辈,今后大可不必拘礼,像是‘豹首’‘属下’种种称呼,当真折煞城雨,各位如若不弃,只管叫我名字即可。”
“那可太好了。”穆影接口说道,“奴家早就觉得这官位之称颇显老气,不过若要直呼‘豹首’大名,奴家却是不敢,不如就以‘公子’相称,君意可好?”
“所谓咸菜煎豆腐——有言在先。我等既然说过听凭‘豹首’吩咐,那便只得随了您意,以后也称您为公子。”伏立言如是说道,伏立行亦点头应和。
雄子敖见众人都已允了,便也说道:“公子既然这般谦逊,老哥哥也就不客气了。”
其余众人由是全部改口,以公子之称替代“豹首”。
花城雨见豹营六骁之中,‘灵豹’、‘威豹’、‘巧豹’、‘默豹’如今皆在,唯独‘黑豹’聂孤行与‘猛豹’侯鼎迟迟未到,是故心内隐隐不安,正欲差人去寻,却听到沉重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踏上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