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过了许久,沈梦溪回过神来,随即缓缓言道:“二十年来,老夫心灰意冷,避世于藏书楼中,尽阅古今典籍文章,自以为博,不料书读虽多,人也迂腐,真乃‘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也。古人虽不吾欺,然学古必不能迈古,遑论独绝当世。”他叹息一声,对花城雨道,“小徒弟,老夫这便要往江南走上一遭。如今慕容宏歌死于人手,成唐太子再出江湖,老夫需得仔细推敲,予当年之事一个了局,也算对故人有所交代。”
“师父有伤在身,不如与徒弟同行。”
沈梦溪笑道:“不必,李逸仙手下留情,老夫并无大碍。”言罢便有离去之意。
“师父且慢,徒儿尚有一事要说,或与先帝之死有所关联。”
“哦?”沈梦溪由是顿住身形,“你且慢慢道来。”
但听花城雨道:“先皇驾崩之前,徒儿奉诏绘制《青山生涯图》,故而于城外君轻楼上住了多日。一日傍晚,徒儿至山间凉亭观看落霞,抬眼望向日薄西山之处,只见日如朱丸,云似裂絮,远近绯红,丹迹渲染,当下兴之所至,随口吟道:‘云随凤翅栖霜叶,风起桃源漫落英’。孰料刚吟得两句,便听得身后有人冷笑,转身循声看去,遂见一黑衣劲装男子卧于凉亭梁上。其人背负长剑,剑藏皮鞘之中,似乎早已藏身在此,竟令徒儿毫无觉察。那男子随即从梁上翻身下来,只见他相貌虽然年轻俊秀,但眉目之间充郁阴戾之色,让人不由地小心戒备。
而那男子冷冷说道:‘既然小哥儿诗吟得妙,便不追究你扰我清梦之罪了。只是你这两句脂粉之气颇重,需得我来补上两句,才可算得佳篇。’遂听其接口吟道:‘云随凤翅栖霜叶,风起桃源漫落英。剑洒豪杰英雄血,火烧玉宇神仙惊。’男子吟罢放声长啸,激起山林禽鸟无数。
徒儿正待询问,不想此人身形闪动,顷刻间已在百步之外,旋即下山而去,不可追及。回想那人身法如鬼似魅,内息又浑厚绵长,武功造诣远在徒儿之上,恐怕并非无名之人。”
“老夫不闻江湖之事久矣,尚不知少年一辈之中,居然出了这等高手。”沈梦溪应道。
“这么说来,此人来历竟连师父亦不知晓。”
“可以教出如此高手之人,老夫只识得李逸仙一个。”沈梦溪道,“不过那厮自视甚高,恐怕无人入得法眼,能够令其倾囊相授。”
花城雨点头说道:“徒儿也是如此认为。别的不说,单看那少年文墨功夫,便不像是李逸仙之徒。”
“不错。”沈梦溪笑道,“你这小子倒也不笨。”
“现在想来,那名男子现于凉亭之时,正是吴王慕容长歌进京之日。而在先皇被害之后,徒儿又曾遇见此人一回。”花城雨略一回想当时情境,继续说道:“那日我听闻先帝驾崩,便由君轻楼动身回京待命。路上听得京郊树林之中传来打斗之声,于是藏匿行迹,循声一探究竟,后于树林深处,见到八个黑衣蒙面人结成战阵,联手围攻阵中一人,地上尸首横七竖八,已然足有十数来具。
徒儿认出那被围之人正是日前所遇黑衣男子,当下屏气伏于树上,小心暗中观察,只见那八个蒙面人中,有二人使得乃是武当剑法,另外两人身负少林武功,其余各持奇门兵刃,不乏流星、双戟、剑盾之类,虽大多走得草莽绿林路数,但显然并非一派。而那黑衣男子身法奇快,来去如风,恣意穿梭于众人之间,时而抬手一掌,便能了结一人性命,如是片刻之后,场上便只剩一个武当门人,以及一个使剑盾的矮个汉子。那武当弟子见同门被杀愤怒欲狂,故而提剑上前拼命,而那矮个则已吓得魂飞魄散,兀自拔腿便逃。
那黑衣男子纵身追上矮个汉子,一招将其毙于掌下,不想武当弟子恰巧从后杀到,一剑向那男子颈部劈去。只见男子头也未回,反手伸出两指,便将来剑夹住,继而身形一转,顺势一带,倒令那武当弟子自己抹了脖子。此人一口气连杀八人,均是空手入白刃,手段狠辣之处,教人为之胆寒。”
“忽听那男子厉声说道:‘阁下既已来此许久,为何不现身相见。’徒儿以为自己行踪败露,正欲现身,不料从远处树后转出一名老僧,缓缓向男子走来。
那老和尚身材甚高,手臂奇长,瘦骨嶙峋,白眉飘飘,身着褐色僧衣,袈裟破旧,腰间还别着一把蒲扇,却也残破不堪。只听那和尚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杀孽甚重,不如听和尚一言。’
黑衣男子冷冷对道:‘大师若想度化于我,何不刚才出手制止,如今人都被我杀了,多说又有何益?’
和尚答道:‘施主武功高强,和尚不是对手,此时叨扰施主,却是为了施主着想。佛云:‘嗔恚怀毒害,杀生血污手,造诸杂恶行,堕叫唤地狱’。若行诸恶,必有恶报,弃恶从善,善莫大焉。’
黑衣男子傲然应道:‘佛说生则为苦,死而为乐,想我今日度人甚多,大师何以恶语相对。且不说地狱之说甚是荒谬,即便真有地狱,也应是那名为斩妖除魔,实则杀生无数的佛祖当去之处。’
男子不欲与老和尚纠缠,迈步欲走,不料被和尚挡住去路。和尚又道:‘我佛慈悲,为度世间众人,愿将天下罪孽尽归于己,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施主今日若想寻得那人,必得从和尚尸首之上踏过。’说着从腰间抽出蒲扇,挥起长臂,向男子攻去。
徒儿见那和尚手舞足蹈,招式看来甚是滑稽,不想其拳路奇特,变化精妙,加之力大势沉,威力不凡,竟然将那黑衣男子连连逼退,一时无力还手。男子由是手按背负长剑,正欲拔剑反击,却见那老和尚施展轻功,身形似东实西,一招骗过男子,大步流星而去。
随即远远听那和尚说道:‘哈哈,和尚阻你一时便罢,无意多作奉陪,想来那人现已走远,你又如何寻得到他。’
黑衣男子冷言应道:‘今日你道出那人下落便罢,若是说不出来,那就不得怪我长剑无眼,只好随了你堕入地狱之愿。’男子说罢运起身法,径直追了过去。”
待得花城雨话毕,沈梦溪道:“听你形容那和尚举止样貌,似是老夫当年旧识。和尚武功根基源自佛法,素来讲求‘万相无相’,如今多年未见,想其必定更胜从前。”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此人法号寂灭,乃是少林高僧,佛法精湛,学识渊博,老夫当年与之坐而论道,一谈十日,可谓受益颇多。”沈梦溪顿了顿,接着说道,“那黑衣男子现身时机甚巧,或许与慕容宏歌之死有关,老夫不如先去少林寺问过寂灭和尚,再动身前往金陵不迟。”
“徒儿这就为师父收拾行囊。”
“何必这么麻烦。老夫当年也曾四处游学,于各地书院舌战天下名士,自有本事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无须你这小子多此一举。。”
“徒儿不日也会赶赴金陵,师父若有用到徒儿之处,便到乌衣巷左近秦刀横府邸寻找,那里乃是豹营秘密据点,纵使徒儿不在,豹营之人也能设法联系。”
沈梦溪点头应允,又嘱咐道:“你初入江湖,须得处处当心,凡事谨言慎行,不可意气用事。”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花城雨闻言跪拜于地,“徒儿今后不能侍奉左右,还请师父多加保重。”
沈梦溪摆了摆手,大笑数声,边走边歌,渐渐远去,“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轻功起落之间,其人早已不见踪影。
花城雨于心内盘算,自问如何担起“豹首”重任,一时似有万千思量,却不知自何处梳理,茫然之中,忽然听人身后说道:“这沈先生竟有如此能耐,亏得本相还以为其乃寻常书生,当真看走了眼。”
花城雨回过身来看到其父,于是上前告罪道:“孩儿一身武功皆是师父所授,无奈师父不许徒儿对人道出原委,是以一直瞒着父亲,只说是碰巧遇见了高人。”
“这也是你的造化。”花锦添捻须说道,“城雨,你既受任‘豹首’要职,自当鞠躬尽瘁,为陛下分忧。但为父现下尚有一言,望你牢记于心。”
“父亲只管吩咐,孩儿无不遵从。”
“吴王乃是先皇胞弟,身份特殊,若非其有弑君嫌疑,这帝位便不会落到陛下头上。你与陛下虽然交好,但于真相未明之前,切不可贸然开罪吴王。你乃花家独子,身系一门安危,须时刻谨记此事,遇事万万不可草率。”
“孩儿必不敢忘。”花城雨略一犹豫,终将顾虑吐出,“倘若吴王真欲谋反,孩儿又该如何?”
“你不知吴王领兵之能,天下除却李逸仙外,再无一人能够将其击败,与之为敌,必然甚是艰难。”花锦添言尽于此。
“若是……”花城雨还欲相询,但觉耳边风声有异,应有轻功极好之人突然来至左近,于是当即凝神戒备,却见一条黑影倏尔落地,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黑豹”聂孤行。
聂孤行对花城雨抱拳言道:“‘豹首’就任之事属下已经命人传达,全国各地猎豹很快均会知晓。此外属下还通知了京城附近百名猎豹,令其于三日后一同参见,地点乃是‘豹首’十分熟悉之处,城外……”
“城外西山君轻楼。”花城雨几乎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