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非叶亦非花 > 第五章:彼黍离离(中)
    相府藏书楼乃是慕容宏歌为彰花锦添之功敕命而建,并收集天下书册藏于此处,楼上匾额书有七字,文为“吞文吐墨定江山”,亦乃御笔亲题。楼分东西,东楼藏子史经传,西楼藏博物小说,藏书之丰世所罕见,孤本佚文亦或可寻。花城雨之师便居于藏书楼旁,除了闲来传授花城雨经史武功之外,便是近来窝在楼内读书,近两年更是整日不离书楼,便连亲传弟子也见得少了。

    花城雨来到藏书楼下,不想李逸仙与其师父早已在此,两人虽相对笑谈,各自额上却有汗光,神色也似颇为凝重。

    花城雨见其师一如平日儒生装束,身着灰色深衣,衣上多有酒渍,一身醉气,双眼惺忪,蓬头为一条发带随意所系,间有零星白发横逸斜出,与李逸仙相较之下,虽说身姿相貌不落下风,衣着风度却是大大不如。

    “平位三七路,断。”李逸仙话方出口,花城雨便见其师锁眉愈紧,脸上忧色毕现。

    “原来李逸仙正与家师在下一局盲棋。”花城雨暗吃一惊。围棋纵横一十九路,黑子一百八十一,白子一百八十,比之周天之数还多一变,对弈双方若下盲棋,则其棋艺之高,记忆之强,足可令人叹为观止。

    花城雨见其师苦思之下汗流不止,便知其已落在下风,然而他不知先前对局,亦是无力相助。待得半晌,花城雨忽听其师说道:“这一步老夫飞于去位,另辟蹊径,必能东山再起。”

    花城雨闻言暗叫不妙,心道围棋本厮杀于方寸之间,他人岂能轻易放你生路。

    但听李逸仙接口应道:“我若一子落于去位五六,则可一举食汝九子,虽未斩尽局上数虎,却已使之皆为困兽。至此大局已定,何不早些收官。”

    “你这厮棋艺好生厉害。”儒生听罢当即认输,“想你三十年前让我四子,我不能敌,如今依然让我四子,老夫仍旧一败涂地。罢了,罢了,事至于此,老夫心服口服。”

    “臭穷酸倒也坦荡。”李逸仙说道。

    “老夫是有点穷,闻起来估计也是又臭又酸,但绝不是什么臭穷酸。你这厮再敢出言不逊,休怪老夫口下无情。”

    李逸仙闻言笑道:“我倒想听听你这穷酸有何高论。”

    “是可忍,孰不可忍。”儒生立时大怒,跺脚说道,“一朝得志,毫无辞让之心,非仁也;伐人之不足,争己之有余,非智也;风言风语,无罪谤之,非义也;如此不仁不义之徒,尚且多辞缪说,摇唇鼓舌,实乃小人也。”

    花城雨听其师言语混乱,偏摘诸子谩骂之句,其内各家论言相互抵触,直让他说了一个纠缠不清。

    “臭穷酸当真了得,骂人也能引经据典。”李逸仙听罢大笑,“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然而似你这般,形则质胜于文,言则文胜于质,怎可君子自居,不是穷酸又是什么?”

    但听儒生嬉笑答道:“夫大块载我以形,欲劳我以生。老夫逆其道而行,是故放浪形骸,率性而为,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作尘世逍遥游也。凡夫俗子不知老夫,反多毁谤,真乃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之谓也。”

    李逸仙听他化用《庄子》反驳,将之斥为“小言詹詹”,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你一介儒生满口庄老,真是不伦不类。”

    “哈哈,老夫二十年前便已尽通儒典,如今学贯古今,自能旁征博引,海纳百川。”儒生傲然笑道,“倒是你这厮一向自诩不凡,做惯了离经叛道之事,今日怎这般婆婆妈妈。莫非有意拜我为师,学习圣人之言?”

    “臭穷酸倒是生得一副伶牙俐齿。”李逸仙一挥衣袖,不愿与其于此纠缠

    儒生口舌间占了上风,心内本应得意,然而不知怎得,兴致终究提不起来。他打量着眼前故人,见其虽然样貌依旧,须发却已全白,由是不禁露出慨然神色。

    “你如何找得到老夫藏身之所?”

    “这有何难。”李逸仙应道,“只需打探城中何地藏书最多,那便多半是你如今所在。更何况你收了相府公子为徒,除却此间,哪里由得你白吃白住。”

    “你这厮对老夫倒是知之甚深。”

    “却不知你是否懂我,知我今日为何前来?”

    儒生忽地收起嬉笑神情,正色问道:“你是为慕容宏歌之死而来?”

    “不错。”李逸仙点头答道。

    “慕容宏歌果然死了?”

    “死了。”

    “是你杀的?”

    李逸仙摇了摇头,“这么说来,也不是你动的手了?”

    儒生摇头答道:“老夫知你虽然性情古怪,却是守信重义之人,当年既已亲口许诺,便绝不会向慕容宏歌寻仇。看来凶手果然另有其人……”

    “若是我有杀他之心,必定不会等到今日,更何况家国恩怨如烟消散,不值得我耿耿于怀。”李逸仙语含不屑道,“想你这穷酸素无争斗之心,慕容宏歌定非死于你手。”

    “哼,绝口不提当年承诺,你这厮倒真是自负得很。”儒生应道,“你可知凶手是谁,竟能在禁地之内杀死当朝皇帝?”

    李逸仙望向花城雨道:“问你的好徒弟吧。”

    花城雨虽奉旨守密,但觉其师与此关联甚大,且李逸仙早已于凌云阁内听闻,于是当下便将所知和盘托出。

    “嫌疑最大者竟是慕容长歌……”儒生沉吟道,“老夫与慕容宏歌相识多年,却与他这胞弟未多见面,实不知其为人如何,可有弑兄谋逆之胆。”

    “我倒与其曾在战场交锋,只觉此人兵法谋略尤胜其兄,胆识也在常人之上,也算是个厉害角色。”李逸仙道。

    “无论如何,吴王皆已难脱干系。”花城雨插话说道。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慕容氏如今同室操戈,又干你我何事。”李逸仙负手言道,径自从袖中取出一物,使之儒生面前,“臭穷酸,你可依旧认得此物?”

    花城雨见李逸仙取出一支玉箫,正是自慕容诗手中夺走之物。

    儒生见箫脸色大变,“这箫……你从何得来?”

    “此箫当年失落金陵,而后落入慕容宏歌手中,时至今日方才为我所见,故而设法将之取回。”李逸仙道,“哼,想他慕容宏歌怎配持此,竟敢窃占二十二年,若我先前晓得此事,他便无命活到近日才死。”李逸仙切齿而言,语声令人发冷。

    儒生兀自神色凄苦,恸声言道:“你又怎配持有此箫?当年若不是你二人争斗,她又怎会惨死……”

    李逸仙闻言嗤之以鼻,“没想到事隔多年,臭穷酸仍旧未能看清,竟还存有这等痴心妄想,埋头自欺。你可知在她心中,根本没有你沈梦溪一星半点。”

    沈梦溪一时心痛如绞,竟放声大哭起来,“知之不可得,思之不可绝,即便她心里没我,又能如何,只要其尚在人世,我便别无所求。想她当年若肯随我而去,便不会死在金陵城内。此即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老夫固然罪不可恕,但你这厮才是元凶。”沈梦溪言毕,扑身向李逸仙攻去,瞬时间已击出三掌,招招指向李逸仙手中玉箫。

    李逸仙并未还招,仅是两臂一张,凌空跃起,身形犹如纸鸢迎风,随即飘于两丈之外,而后自将玉箫收起,口中悠然吟道:“鹤鸣于九皋兮,声闻于天。”。

    “哼,《诗经》,《鹤鸣》。”沈梦溪见状亦不再进招,“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你这厮竟还在读那‘诗三百’,真是毫无长进。”

    “至情至性,唯有《诗经》。”李逸仙说着拔出背后古剑。剑乃青铜所制,精光内敛,蕴色青冥,剑身之上螭纹盘踞,出鞘之时声如龙吟。“我这柄‘风雅’多年未曾出鞘,今日就来会一会你这穷酸,看看‘浮生若梦’是否依旧当得天下第一。”

    沈梦溪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身极细,仅容一指,上有寒光流转,尖处一点绯红,应是昔年饮血所致。沈梦溪言道:“剑就是剑,你这厮偏爱起个名儿,只图说来好听。好在老夫这般功夫也算不差,就以这柄‘晓梦’领教一下你手中‘风雅’。”

    沈溪梦当下发招攻来,一柄软剑轻盈灵动,剑光飘逸流转,绯色剑尖上下翻飞,真如红蝶穿花,缭乱人眼。这柄软剑本无名号,只是沈梦溪欲以“庄周梦蝶”起手,故而随口以“晓梦”定名。

    花城雨见此剑势,便知其师已入“庄生晓梦”之境,反观李逸仙则一连避过数招,又使出那鹤形轻功应对。

    李逸仙长剑竖持摆扫,画出一扇光影,继而左右格挡,几次将沈梦溪软剑半途弹回。但听其口中吟道:“‘鹤鸣于九皋兮,声闻于天。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臭穷酸不以儒典化境,果真出人意料,好,且看你这小小蝴蝶,能否斗得过我九天仙鹤。”

    沈梦溪所用绝学名为“浮生若梦”,仅是内功运气法门,实则并无一招一式,威力大小全看修习者“意境”如何。所谓“意境”者,先有意而后为境也,剑意既在,剑招自是信手拈来。是故对敌之时,平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可为“意”,以意造境,招式变化无穷,神鬼莫测,且“意境”越是开阔深远,招式威力也就越高。这一武功乃沈溪梦先祖所创,其人聪颖博学,是以创出这么一套奇功,谓之包罗万象,倒也不算过誉。

    沈梦溪以“庄周化蝶”起手,其意取于庄子《齐物论》,讲求物我两忘,忘辨无名,是以剑法飘忽多变,虚实难测。不料李逸仙早已看破此中关节,全凭身法与敌相斗,刻意借力打力,将沈梦溪剑意搅得七零八落,剑招尽皆废于半途,一时难成气候。

    沈梦溪长剑处处受制,始终不得畅快,胸内由是生出块垒,不由地大喝一声:“区区仙鹤何足道哉,且看老夫鲲鹏之变。”说话间招式一变,剑势顿时开阔恢弘,意境愈发张扬洒脱,如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尽得《逍遥游》精髓所在。但见剑光渐渐围成一圈,将李逸仙收于其中,迫使其束手束脚,难以施展轻功。

    沈梦溪见状笑道:“老夫剑如北冥之水,大势无形,倒要看你如何借力。”

    李逸仙看他剑势虽然磅礴,中路却似空虚,正可趁机抢入,反守为攻,于是当即吟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臭穷酸且看我一苇而渡北冥的本事。”李逸仙所吟乃是《诗经·河广》,一苇渡江之说也是由此而来。花城雨见其使出凌云阁上所用步法,一时似滑似行,剑去如电,直直刺向沈梦溪胸膛。

    李逸仙所用武功乃是由其自创,与他所持长剑同名,亦被唤作“风雅”。此人浸淫《诗经》多年,所用招式皆由其中诗句所化,想其此刻与沈梦溪斗剑,胜负不在功力深浅,而是由意境高下判别。

    沈梦溪急忙撤剑躲避,不料将将闪过一剑,另一剑又附骨而至。李逸仙长剑虽只直刺,但身形出手均是快极,直将沈梦溪逼得无法还手,一时颇为狼狈。

    沈梦溪连退数丈,终于脱出李逸仙剑气所及。当下长剑一挺,复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吟罢李白一首《蜀道难》,沈梦溪将真气注入长剑,当下横劈斜砍,将李逸仙刺来之剑一一挡去,再未使其剑锋近过周身半尺。

    花城雨见两人对招,一方变招,另一方总有应对,霎时间形势几度反转,每觉胜负立判之际,势弱一方皆有妙手,立时反败为胜。

    李逸仙几次出剑均被沈梦溪挡去,自身身形亦大受震动,险些露出破绽,予敌可乘之机。李逸仙由是心思一转,说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而我如今年事已高,朱颜已凋,不去攀这蜀道也罢。”说话间剑势再变,招式凝滞浑厚起来。此后两剑相交,沈梦溪不仅不能再将李逸仙之剑挡去,手中长剑反而被其内力弹开。

    李逸仙此时吟道:“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此乃《诗经》中《蜉蝣》一篇,讲的是蜉蝣朝生暮死,人生长恨无归。李逸仙国破家亡,吟诵此篇自是心有共鸣,感人肺腑,而其剑法亦臻大音稀声,大巧不工之境。

    沈梦溪听他吟诗甚哀,不由地悲恸说道:“你这厮贵为皇子,一生为人所爱,如此尚不知足,竟在此地唉声叹气,岂不知老夫比你更为凄惨。”其说着便已潸然泪下,遂而吟出元稹《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沈梦溪语声悲凉,更衬得剑意萧索,剑路又是迷离诡谲,次次攻向李逸仙必救之处。

    李逸仙听得两句,心内忆起故人,一时既哀且怒,故而厉声说道:“你算她的什么人,也配在我面前悼亡。”李逸仙当下疾攻数剑,又使出另外一套剑法,身影继而飘忽不定,剑招也于有处还无,待到沈梦溪一剑刺来,其人早已不在原处。

    耳听得李逸仙怅然吟道:“往事依依,如影历历。今昔渺渺,似水迢迢。斯人之逝,遗我如斯。不可从之,不可代之。”

    话声未绝,沈梦溪肩头已被李逸仙一剑刺中,接着身中一掌,整个人飞出数丈,落地时勉强站定,鲜血却是冲口而出。花城雨见状急忙冲出,径自挡在沈梦溪身前。

    “好,好。老夫孤陋寡闻,敢问此诗名目。”沈梦溪气血翻涌,开口极为艰难。

    李逸仙掩去满面忧伤,仰天说道:“乃我心头所感,非为《诗经》成句。”

    “原来是你这厮自己诌的。”沈梦溪闻言放声大笑道,“了不得,了不得。老夫出离儒道,于书斋之内融汇百家,自以为定可胜你,不想还是败了。”

    “若是不吟《离思》,臭穷酸或有机会取胜。”李逸仙声色犹厉,皱眉答道,“今日一剑,权当劝你莫有非分之想,如若不然,来日还会伤得更重。”说毕纵身一跃,御风般飘然去了。

    花城雨猜两人此番争斗,皆因一名女子而起,而那女子似已死去多时,所以令其执着至斯者,无非心内一片痴情。他于是伸手扶起沈梦溪,却见其仍旧身陷层层思绪,两眼此时呆滞无神,亦对旁物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