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朝,兆州,大历城。
才入秋,冷雨就接连下了几天,街上行人伞挤着伞,从楼上看下去像小池上铺满的荷叶,只是那颜色要斑斓得多。
长治街这两天很热闹,正值秋试,赶考的举人和做生意的小贩汇在人流中,靠衣着就能简单分辨出二者的身份,当然有些人并不属于这两种。
街边的茶馆酒楼也总是坐满了人,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嘈杂而又充满市井气息。随处可以看见书生高谈阔论口水飞溅的画面,说到兴起甚至站起来拍桌子,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他们端坐在考场里默写圣贤之言的神圣场面。
飞云阁,二楼。
“你去过桐山静安寺了?”吴冕端着茶杯放在嘴前,却没有喝,眼睛四处望着,微微摇着头,从他蹙起的眉头可以看出他此刻心情并不平静,突然他重重地放下杯子,故作轻松地问同桌的人。
“我是从来不信这些的。”坐在左手边的灰衣青年,名叫简昊,他的脸并不出众,能留给人印象的只有他那又直又浓的眉毛,刚正凛然这样的形容会自然地在浮现在心底,听到问题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快速嚼干净嘴里的东西,干脆地回答。
“三个香囊,昨天我去求来的,你们各自挑一个吧。”右手边青衣短须男子是肖亦清,他的眼睛从开始坐在这里就一直望着天空,听到话收回视线,手掌往后一伸,站在身后的奴仆把三个颜色不同的小布袋递给他,然后他轻轻搁在桌上。
“还是肖兄有先见之明啊。”吴冕轻笑着感叹一声,从桌上随手拿起一个栗色的香囊,在手里掂量着。
“我,我就不用了吧。”简昊嘴里支吾着,眼睛盯着看来看去,最终还是放弃。
“听他们说,有了这个不是会增添几分运气么。只图心安罢了。”肖亦清右手食指开始轻敲着桌面,劝慰道。
“哼,他们说的只能听听而已。就算心里有底,也不妨碍多这一点把戏。”吴冕冷哼了一声,说出自己的看法。另两人见状相视苦笑,他们也懂他的性情。
“好吧。唔,那要不我们都在香囊背后写个字,当个凭证,毕竟相逢即是有缘。”简昊到这地步只好答应,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蓝色香囊,最后还提议道。
“好啊。”吴冕什么也没想就答应了。
“可以。”肖亦清沉思了一下,点头同意。
三人取出笔墨,在香囊上题好各自的姓,然后收进怀中。接着一起走到廊道,并肩看着楼下热闹的场面。
眼里映着多少张欢笑跟苦闷的脸,三人开始拱手道别,准备回各自的暂居处收拾行李。一齐走到门口,突然有默契地停住,临别心情都豪迈起来,吴冕大笑着拍了拍另两人的肩膀,把他们心里共同的话说了出来:“明日一切便见分晓,大好前程等着我们。此后纵使关山阻隔,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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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人,多了一个,您看......”
“嗯?”
“大人,他们要的名额不够了。”
“那挑一个划掉吧。还要我教你吗?”
“属下明白了。”
“嗯!?”
“小的懂了。”
“那以后就跟着我吧。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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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疯长的野草随着奔腾的河水一起起伏。原野上的风确实更加自由一些,还带有一种特有的青草香气,闻起来让人精神一振,不禁想放眼看天高地阔。
由西往东的凤亭河好像自古而来就一直这样流着,河面上偶有货船行过,船上传来说笑声,惊起宿在岸边的水鸟,扑腾起一溜白影冲向天空,变成黑点消失在视野里。而后这里又归于沉寂,只有流水声不息,如果侧耳,兴许听得见些人声。那是从离岸半里远的大道上传来的,而在路与河的中间,都是些说不出名字的野草,杂乱无序地生长。在夜里看,河水几乎被野草埋在下面了,都是黑魆魆的一片。河的隔岸就是丰州的江潭郡城。
江潭这个地方,有三样东西最出名,就算是放到整个丰州都是数得着的。
第一个是粉面阁里的酒,是用来进贡的酒。这边家家都有酿酒的习俗,一进郡城就闻得到铺面而来的酒香,最多的就是卖酒的铺子。你要是哪天到了郊外,肚里空了,敲开乡下人家的门,问饭食是没有的,可酒却是每家都能搬出好几坛来招待,醇烈甘滑,各种口味都是有的。听说有绝世的酿酒技艺就隐藏在他们手里。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说起江潭,头一个要说的就是这酒。但你知道,我的酒量一直是不好的,滥饮为圣人不齿也。
再就是苍鳞山,这是个传说之地,留下太多胜迹,引得无数人游览,以后登山了再细说。只可惜江山空留胜迹,百代吾谁与归?离乡这么久,我还在时常在梦里南望苍鳞。
最后就是凤亭河里的凤羽鱼,因其形如凤羽而闻名,有金赤玄青灰五品。听老人说百年前河里遍布这种鱼,自从玉门楼开始以这种鱼做食材,数量就锐减,到现今已经很难看见了,我只在十五岁那年和叔父赴宴才尝过一次味道,不可用言语描述。这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野草突然像奔驰野马的鬃毛左右分披开来,一辆灰褐色马车碾倒了齐人高的野草,从野草丛里面钻出来,由两个青衣仆役赶着,继续往大路上去。对话声也接着从里面传出来。
“肖郎,你真的决定再不回大历了吗?”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听上去年龄不大,不会超过二十。
“人常说未老莫还乡,怕的是不能衣锦还乡,无颜再见故人啊。”这回是一个男声,听着却大了女人许多年岁,可能正当壮年。他没有回答,低声感慨。
“你那个座主王大人不是挺看好你的吗?”女人接着问。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不说这些了。”男人说完,怅然一叹。
“可你这些年的寒窗苦读不是白费了吗?明年我可以求父亲,让他替你去说说。”女人似乎有些急切。
“别再提了!这大半年的奔波,我才明白过来,只是个笑话而已。呵呵。”男人突然提高音量,打断女人的话,最后仿佛是苦笑,但认真听却发现里面隐藏着咬牙的狠恶。
“我只是替你不值,那么以后这事我再不提了。”女人似乎在安慰。
“怎么能忘!忙了大半生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就算了的,以后我会让我的儿子把我丢掉的都拿回来。这是我们俩一生的事情了。”男人的雄心化作蜜语是很快的。
“轰隆隆”晴天响了一声雷,乌云很快堆积起来,低压在天边,看起来很快就要下雨了。
“青牛,把书拿进来。白鹿,把车赶好,最好快点。”男人吩咐道。
“这么好的天,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女人在抱怨。
男人没再说话,风从原野的尽头刮过来,长的出头的野草剧烈地摇摆,好像随时会被风折断,聚成丛的杂草也都倒向一边。
乌云张牙舞爪,阳光节节败退。最终天色黑下来,天幕好像随时会掉到人头上,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天被撕开一条口子,大雨倾盆而下,雨滴像是无数颗细石子,撞在车顶上噼啪作响。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肖亦清感觉心里越来越烦闷,无法释解,于是只好掀开布帘,把窗户稍稍推开,让新鲜空气流进来,同时也想看一看雨势。路程总是如此不顺,但愿风雨早点停息。
“白鹿!往右!”他突然沉声说道,声音从口里传到耳朵里,他的眼里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河上有一条船此时已经烧的面目全非,依稀可以看出船身材质不俗,到现在还没有沉下去的趋势,火力愈来愈旺。一团腾空而起的火焰光彩夺目,在这样的天气里格外显眼,燎天的烈焰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疯狂地乱舞,风助火势烧得更烈,雨趁风力下得更急。
“肖郎,怎么了?”女人疑惑地问。
“没事,那边有一条船起火了。去看看,还有没有人。”原来这个男人就是肖亦清,他指着河流那边解释道,又接着指挥赶车的人。
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河岸边的时候只剩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滴着,冷风还在呼呼地响,河水涨到岸边淹没了一些洼地。太阳慢慢睁开眼睛,从云层间射出金黄色的光,恰好照在这一片。大地一派萧索景象,污泥横流杂草倾折,放开眼却会发现到处充满了生机,绿油油的矮草在灰黄的草根下冒出了头。
火还在烧着,船大部分都沉没了。马车停在岸边,拉车的黑马低头嚼着草根,肖亦清站在车辕边,望向江心,女人从窗口探出头也往那边看。
水里有两个人,露出一颗头在水面,一人分出一只手托住一个暗红色的箱子,向岸边滑过来。
水面这时候很平静,破开乌云的阳光铺在上面,照映着船残骸上还烧着的火苗,这一切在肖亦清的瞳孔里燃烧了起来,充满了壮烈的仪式感。
“大人,是一个小男孩。”两个人上了岸,原来是两个少年,尽管眉发间还滴着水,还是恭敬地立在一旁。
“以后,叫我老爷。”肖亦清点了点头,淡淡的说了一句,马上走上去俯身观察箱子里面的幸存者。
车上的女人早在两人靠岸的时候就下车了,等肖亦清说完,也迫不及待地靠上去。
箱子里铺着一层不知名动物的毛皮,看上去就很柔软,一个小孩披着明黄色的肚兜,睁圆乌黑发亮的眼睛,口里还咬着右手大拇指,好像很疑惑地看着突然挡住天空的两个人。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人抬眼看了肖亦清一眼,看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于是伸手把小孩抱在了怀里。双手把小孩抱在空中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两只手也开心地上下摇着。
“肖郎,你看?”女人面带恳求地问道。
“那以后他就跟着我们吧。你们两个把箱子扔到河里去。”肖亦清还是那么平淡,说完就转身往车上去。女人也抱着小孩跟了上去。两个青衣仆役对视了一眼,抬起箱子沉到河心,然后驾车继续赶路。
船已经沉到了水底,残骸也顺水飘走,江面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