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愤怒的九叔
不过,到一九六零年,变得越来沉默的九叔,其实并没有引起我的任何家人的注意,包括我的奶奶。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他们的老九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也正因为九叔的沉默寡言,让他除了他的八哥——我的父亲,几乎从小就再没有过任何朋友。所以,到一九六零年,忙碌于奶奶病床前和家庭杂务间的九叔,更是没有朋友可言,以致让他越来越喜欢天马行空和独来独往。
但我又确确实实知道,也就在这一年,九叔恋爱了。或用九叔的话说,他遇到了除奶奶之外,第一个愿意说说心里话的女孩儿。
关于这个孩子,后来我确实做过一番调查。我之所以这样对她感兴趣,也并非别的,我是想寻出造成九叔最终走向病态的根本所原因所在。
这个女孩儿,后来我当然知道了,叫田玉川,小庄人。
小庄,在我们庄子的北面,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庄子。在一九六零年的时候,据说,庄上也只有十来户人家。即便是到现在,小庄人口也没有超过百口。
我不知道是我们庄叫大庄的缘故,还是因为它人口少,才给它起名小庄,但我们这两个庄,却是一个在枯墓以南,一个在枯墓以北,又几乎与枯墓处于等同的距离。
我之所以这样向你介绍我们大庄和小庄的位置,还是因为他们的的相识,就恰恰是在那片枯墓群里。
应该说,田玉川的出现,对九叔的一生产生了致关重要的影响。这让他从此再不相信女人会真心待人,而只相信奶奶才是世上待他最好的女人。
或者说,正因为奶奶对他好,才让他很坚定的认为,只有女人才是世上最可以依赖和信赖的人,而那个叫田玉川的女孩子,给他的感觉又是恰恰相反。
那时候,还是九叔被大眼他们打得死去又活来在前,奶奶为给九叔治伤,几乎花尽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待奶奶一病,家里又几乎再拿不出一分钱来。
在当时,如果说大伯三伯四伯甚至包括已离家另过的二伯在内,看着病得奄奄一息的奶奶,如果心中不急,那也是假话。但他们又清楚地知道,急又是无论如何也急不来钱的。
正因为无钱给奶奶治病而又不得不看着奶奶就这样离世而去,他们便更恨花尽了家里所有积蓄的九叔,也更恨自作主张把家中所有积蓄都花到了九叔身上的奶奶。
一时间,他们甚至都准备在焦急等待中,看着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的决断。对于大伯三伯四伯甚至包括已离家另过的二伯同样也是。
所以,这个决断几乎让九叔忍受不下而与他的几个哥哥大打出手。结果是他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他的几个哥哥的一顿嘴巴,尤其是我的三伯,下手之狠,几乎每一掌下去,都要让九叔歪斜倒地。
“滚!”
“让他滚!”
“滚得越远越好!”
他的几个哥哥像打狗一样,边照着他的脸上乱挥着巴掌,边愤怒地大喊着让他滚。
而九叔也像疯狗一样,边乱咬他的几个哥哥,也边冲他们大喊大叫:
“娘要真死了,我会恨死你们的,我要让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事后,九叔告诉我,如果那次奶奶真死了,他将永远不会原谅他这几个哥哥的,尽管他清楚,奶奶为给他治伤而花掉的那笔积蓄,是准备为三伯盖房子娶媳妇,和为四伯说媳妇用的。因为花掉了这笔积蓄,让三伯已经说成的媳妇因无房住而成了泡影,也让四伯娶媳妇成了遥遥无期。
但后来,因为九叔的努力,又将奶奶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所以,他也并没有真恨他的几个哥哥。
只是让我始终闹不明白的是,不知是九叔天生就会投其所好,还是很早就懂得投其所好这个道量,但我知道,那时候的九叔确实用两根足有小孩儿胳膊粗细的精美蛇皮,从八里外的公社驻地,请来了一向很难被人请动的我们那一带有名的老中医赛华佗来为奶奶治病。
但赛华佗的到来同样令满怀希望的九叔大失所望。他在诊完脉后,便摇头要大伯他们还是提前为奶奶准备后事。
大伯他们一听,当然并不觉得奇怪。可九叔一听,却咕咚一声跪在了赛华佗面前,要他无论如何要救奶奶一命。
“人都病成这样子了,还如何救?”据说当时赛华佗一脸冰冷地说。
“我不管,你既然是赛华佗,就一定有法子治好我娘的病!”九叔说着,又咕咚跪下,咚咚地冲赛华佗磕头。
赛华佗便不再理他,扭头就往外走。
九叔一见,又是急忙爬起就往外追,又是一直追到八里外赛华佗的公社卫生院驻地。
这个被我们当地人称为赛华佗的老中医,后来我倒是见过几面,是一个长有一嘴山羊胡的干巴老头,后来得了脑溢血,竟是自己没有治了自己的病。
再后来,就没人知道了,当时只有十三岁的九叔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说转了这个干巴老头,并与他做成了中一笔交易,让干巴老头儿最终答应为奶奶治病,而他则在那个秋季里为赛华佗找足五斤红蚂蚁、三斤蝉壳、五斤地龙外加五斤蝎虎。
或者说,九叔要用五斤红蚂蚁、三斤蝉壳、五斤地龙和五斤蝎虎,来换回奶奶的命也不为过。
父亲说,九叔的聪明才智都是被那次病危的奶奶激发出来的了。但我更相信,九叔天生就是一个聪明绝顶和办法多多的孩子。
所以,很快,九叔就像变戏法似的,寻到了几个个头儿很大的玻璃瓶子,除了侍候奶奶将熬好的中药服下,除了做好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和其它杂物,十三岁的九叔便每天将几个玻璃瓶子用粪筐盛了,满世界寻找红蚂蚁、蝉壳、地龙和蝎虎去了。
当然,这些东西并不是说找就能够很容易找得到的,尤其是那些红蚂蚁还有地龙。所以,寻来寻去,九叔最终还是寻到了那座有着可怕传说的枯墓群。
在那片很少有人光顾的墓地里,九叔不但发现了大量的红蚂蚁窝还有地龙,而且在它周围的树上,还寻到了更多的蝉壳。尽管他一来到墓地,整个身心都会瞬间吊起,时刻担心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从枯墓里蹿出一个骷髅头来咬他一口。
不过,枯墓周围最丰富的还不是蚂蚁、蝉壳、地龙,枯墓周围最丰富的还当属那些疯长的荒草,这让九叔每天除在那里收获到很多他急需的东西之外,离开前,他还要割上满满一筐草,以备猪圈沤粪肥所需。
所以,我无法想象,这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该是一段如何艰难的岁月,以致很后来,当了一辈子煤矿工人的父亲,一次与九叔喝酒,边喝边说起一九六零年他与老五老六初到矿上受得那些苦时,九叔听着听着,就突然愤怒了。
“你们……那些苦还算苦?你们受得那些苦……简直狗屁不是!”九叔乜斜着一双醉眼望定父亲,然后又这样大声地冲父亲愤怒吼道。
吼罢,九叔又是倒头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