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选择
九叔几乎躺了近四个月,才将被大眼他们打折的一条腿、一条胳膊还有三根肋条养好。
好在,九叔的内脏没有被打坏。所以,九叔在炕上躺过三个多月之后,便能够下炕走路了。尽管刚开始,他走路的样子就如同刚学走路的婴儿,东倒西歪,还时不时会被平整地面绊倒。但他却比刚学走路的孩子要学得快得多。
所以,在九叔被打之后的第四个月,他便频频出现在我们庄的街道上了。只是这时候的九叔变得更胖了些,和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起来。
当然,在九叔躺在炕上的三个多月时候,侍候他的只有奶奶还有比他大五岁的父亲。而他的其他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几乎连看他一眼都没有,更不用说替他寻医问药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让九叔变得沉默寡言的原因,但有一点却是让他从此变得郁郁寡欢起来。那就是他从此再不能重新返回学校读书了。
九叔说,按他十三岁时的想法,就是再准备苦读四年,等他高中一毕业,便可以理所当然的回到我们庄上的小学教书。
因为在九叔看来,在我们庄小学,除了从外村来的秦校长是国办教师,其他老师都是从我们庄的农家子弟中挑选来的。他们中的最高学历也就高中。
九叔说,他当年学习成绩好是众所周知,将来成为一名小学老师,也应该是理所当然。
但九叔的这一梦想,也在他身体慢慢恢复过来的时候,被我家出现的一个小小变故打破了。
这时候,公社派给了我们庄三个到西山煤矿当挖煤工人的名额。这三个名额,如果放在**十年代,在我们庄上,是会争破人的脑子来的,但放在六十年代的一九六零年,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或者说,是根本没人愿去的。
都知道,那时候的挖煤工人是极苦的。但苦还不要紧,关键还是危险,弄不好是会死人的。所以,下到我们庄的名额,是根本派不下去的。
当时,我们庄的大队支书是郭大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柄。据说,早在解放初,还是民兵连长的郭大头就开始对奶奶虎视眈眈,非要娶她老人家作他老婆不可。
那时候,他就借故我奶奶是汉奸的老婆而经常找她到大队部谈话,一谈就是半夜,一谈就是半夜。而每当他谈到夜深人静,且谈兴正浓,正准备对奶奶她老人家动手脚时,当时已长得个个都像小老虎似的大伯们就会及时出现在大队部门口,让他向奶奶伸过去的手或倾过去的身子就不由僵在那里。
如此反复多次,便一下子让郭大头丧失了找奶奶谈话的兴致。
不过,在一天的傍晚,郭大头还是在我家自留地堵住了在那里独自锄地的奶奶,据说,郭大头一见四下无人,便几步就跨到了奶奶跟前。奶奶以为郭大头要非礼他,忙举锄头要打。但还没等她举起锄头,郭大头已咕咚跪在奶奶面前,并伸手搂住的奶奶的双腿。
奶奶自是绝望地大吓一跳。可她刚想反抗,就听郭大头抱着她的大腿说话了。
“婶子,求求你,就跟了我吧!”就听郭大头说。
“大头,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大小子都到娶亲年头了,我怎么还会嫁人!”奶奶坚决地说。
“……那就让我再睡你一回,就在这儿,保证睡过这回,我再不找你麻烦!”
“休想,上回让你得逞,就把我后悔死了。”奶奶说,“大头,我劝你也从此死了这条心吧!”
奶奶说完,就听她老人家又说:
“我说大头,庄上相好你也有好几个,她们都我比我年轻;你要想成家,庄南头的陈家寡妇也愿意你,你何苦要纠缠住婶子不放呀?”
奶奶说着,声音里都几乎带了哭声。这时,就听郭大头说:
“她们都不行,她们都没有婶子的身子白,也没有婶子的身子——浪!”
我不清楚郭大头到底给我们家族带来过多少耻辱,但这次对话,却绝对地让在不远处同样在自家自留地为苗子松土的二怀的老婆听到了。
二怀的老婆本来就是一个长舌妇。她在添枝加叶中,很快就把奶奶说成了一个外表守节内里却再浪不过的坏女人。
一九六零年夏未秋初的一个时候。公社派在我们庄上去矿山的三个名额,全部落到我家五伯、六伯还有父亲身上,应该说,完全与郭大头与奶奶之间的这段恩怨有关。
或者说,尽管奶奶的名声坏了,但她老人家却从此再没有让郭大头得逞过。这让郭大头一直怀恨在心和耿耿于怀。
据说,事隔十年之后,郭大头用此事再次威胁过我的奶奶。奶奶当时如何想的,我当然不好寻问她老人家,但让五伯、六伯还有父亲去矿上,却完全是奶奶的决定。
不过,在后来,我又发现,导致九叔不再读书的直接原因,其实并不是父亲他们的离去,或者说,与父亲他们的离去并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在父亲他们走后,奶奶突然大病了一场。
而奶奶的这场病,又是差点要了她老人家的命,以致长时间让她老人家卧炕不起。
而这时候,我们这个家族的情况又是这样的。这时候,我的祖父母虽然只有六十几岁,但用九叔后来的话说,他们看上去已经老得腿脚不够灵活而每天只有坐在老阳里打瞌睡,或坐在阴凉里扯闲篇了。
而大伯呢,又早已经娶妻生子另过了。当然,大伯娶的妻子又不是别人,是奶奶弟弟的女儿,大伯的表妹。
因为在那个年代,在汉奸父亲和声名狼藉奶奶的影响下,是根本没有人家肯把自己的女儿嫁到我们赵家来。
也正因为没有闺人肯嫁到我们赵家来。在大伯结婚很久,二伯看着奶奶东张罗西张罗,都不能为自己张罗上一门亲事,便与奶奶大吵一架之后,从此离家出走,到庄西郭老软家“摸”房住去了。
说来郭老软也在父亲去的那个矿上工作,但在我们庄上,都知道,郭老软又是一个相当窝嚢的男人,再加上平日很少回家,所以,在后来,二伯与老软媳妇闹得不清不楚的事,在我们庄上便成了公开的秘密。
不然,人们也不会喊老软媳妇为双套马车。又喊二伯为老娘英雄儿好汉。
而这时的三伯四伯呢,因为早过了娶媳妇的年龄而找不上媳妇,整天闹心的不行。所以,他们除了上工,每天回来,不是在一处闷坐就是躺在炕上想心思,根本不管灶房和无暇顾及奶奶的死活。
所以,奶奶病倒后,身体刚刚恢复起来的九叔什么话都没说,便把喂猪养鸡烧水做饭割草拾粪……凡奶奶在家所做的那些事都统统揽了下来,当然,为奶奶寻医熬药更是九叔必做的。尽管他把这些做得磕磕绊绊而毫无条理可言。
一天中饭,九叔将熬好的玉米糊糊盛了一碗端到奶奶面前,也许是糊糊太烫或碗太滑的缘故,总之,一碗糊糊便没有送到奶奶跟前,就呼地掉落在地,完全扣在了九叔的脚面上。以至痛得九叔在原地连跳了三个高儿。
奶奶一见,当然没怪九叔把糊糊洒了和碗碎了,而是抚着九叔满是血泡的脚面,眼泪哗地一下就下了来。
“一定痛坏了吧老九?!”她老人家无不心疼地看着九叔说。
九叔摇摇头。
九叔后来对我说,你想想,一碗滚烫糊糊掉到脚面上,能不痛吗。但她看着奶奶一脸苍白的脸色,和一说话都喘不上气来的样子,他不知为何就是不敢说痛。
“老九,跟着娘真是让你受委屈了!”奶奶她老人家又说。
“老九不委屈,只是这碗打了可怎么办?锔碗匠已很长时间不到村里来了。”九叔也是哗地一下掉了眼泪。。
九叔心痛掉在地上摔成三瓣的那只碗。
奶奶便摇着头,对他说:
“碗碎了没关系,还有老五老六老七留下的碗用呢!”
这是一九六零年夏未秋初的一个晌午,奶奶和九叔的一段真实对话。但这段带着苦涩味道的对话,却成了发达之后,九叔一段最美好的回忆。
以至后来,即便忙得不可开交,钱赚得让他数都数不过来的时候,但只要一想起他侍侯奶奶的这段日子,九叔总是说:
“如果你奶奶能够活到现在,也该九十多岁,也一定老得走不动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会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每天就守在你奶奶跟前,专心致志地在侍候你奶奶一场。”
当然,九叔说这话的时候,奶奶早已不在人世了。奶奶死于一九七九年,是到地里做活,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奶奶走的时候,九叔还被关押在狱里,他当然没有见到奶奶的最后一面,这让九叔与奶奶的那种情结,至死割舍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