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算过,这个大眼,在一九六零年的时候,应该十七岁。据说,又是长得人高马大的大人身板了。不过,我们庄上的人称他大眼,倒不是他的眼真有多么大,而是恰恰相反。大眼的脸上长着一对小眼。
关于这一点,说来又是与我们庄子过去起名的习俗有关了。
在过去,在我们庄上,给孩子起名往往又是这样的。孩子从娘肚里一爬出,或在他(她)的第一阵啼哭声中,他(她)的名字就起好了。
比如说大眼,他爷爷见到他第一眼时,就见这孩子各处都小得可怜,只有一双光光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爷爷当即就说,就叫大眼吧。
但十几年长下来,大眼的各器官都长发达了,唯独一双眼睛生下时多大,十七岁了仍多大。或者说,人越大,他的一双眼睛反显得越小了。
再比如大眼他们中的牛尔,据说牛儿生下时,他爷爷正在牛棚喂牛,牛儿他爹一见媳妇生了,便欢欢喜喜地跑来牛棚要爹起名。牛儿的爷爷几乎连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就叫牛儿吧!”
还有合子。合子的爷爷死得早,合子生下时,是中午,他奶奶正在灶前烙合子,合子他爹便跑到灶前问他娘,孩子该起个什么名?当时合子的奶奶正用铲子翻锅里的合子,又是随口便说,就叫合子吧。
当然,无论大眼牛儿还是合子,都是他们的小名,等长到上学年龄,家长还会请老师或我们庄上有文化的老人,给他们起一个正式的学名。但因为从小就叫惯了他们的小名,学名反而会被人们慢慢遗忘的。
“没听见呀小野种?”大眼见九叔仍木然的停住脚,不由把撅着的屁股掉向九叔,并向九叔喊叫道。“爷的屁股正好没东西收拾干净,你就干脆帮爷舔干净吧?!”
九叔一听,当然清楚大眼这是要戏弄他。大眼他们的情况,他也是听说过一些的,知道他们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什么样的损事坏事都干得出。所以,他听大眼喊他过去,然后又让他给他舔屁股,一时间,就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所以,就只好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见九叔不动,大眼显然生气了。或者说,他一开始并不是十分生气,也并没有打算一定要九叔给他收拾屁股,他只是想戏弄一下九叔,想看看九叔跪下求饶,或被逼无奈大哭的样子。
但是,这两样效果,他一样都没有看到。就见他让九叔站住,九叔就很听话地站住了,站住之后,又是很木然地立在那里。于是,大眼就有些生气了。
“怎么着,没听见?”就见大眼撅了屁股,一张脸也有了怒气扭向九叔说:
九叔仍是不动。这时候九叔身子不动,脑子却快速地转动着。
要知道,九叔是汉奸爷爷的儿子,他的骨子里流淌的当然也是汉奸爷爷骨子里流淌的即使是被乱刀拉死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血液。
所以,他当然不会凑上去用嘴去收拾大眼的屁股,宁死不会的。他当然也不会求饶或大哭,关于这一点,我想,也是促成此次事件的一个主要原因。
他想迅速逃开,但他的前方站了套子、来子、合子还有大振,他的身后,也就是他来的方向又站了三九和牛尔。
他们当然不是故意站在他的身前身后,将他堵在其中,为接下来他与大眼间即将开始的表演做准备的。他们本来就站在那里,只是担心大眼蹲在那里拉屎,怕熏到自己才远远站在他的两侧的。
应该说,是九叔自己误闯到这样一个境地的。再加上这条小街太窄太窄的缘故,他想逃恐怕是不现实的。
可是,除了逃,一时间,九叔觉得自己又别无选择。
“快来舔!”大眼又往上抬了抬屁股,两眼盯着九叔的眼睛催促说,“舔干净了大爷我放你走,舔不干净,今天大爷就干脆把你塞到庄北的枯墓里去,让你在那里呆上一夜!”
大眼认为自己这么一说,十三岁的九叔一定会吓得哇哇大哭,或干脆跪地向他求饶。这样一来,大眼有可能自己找把土把屁股解决掉,然后放九叔走。
但他希望见到的两种可能都没有出现。
大眼的话并没有把九叔吓哭或求饶。不过,大眼的话,却令九叔在打过一个冷颤之后,一泡热热的尿便从九叔大腿根部流了下来,只是大眼没有觉察到而已。
还有就是,在九叔的感觉里,随着大眼这句话,天又似乎一下黑了许多。四周围除了各家屋顶烟囱冒出来的烟气,和远远近近响着的风箱呱哒声,又几乎静得再听不到一声人声。
一时间,九叔心头甚至都掠过一丝丝绝望的念头。因为九叔相信,大眼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人。
应该说,在一九六零年前后的我们庄上,庄北枯墓绝对是一个相当吓人的话题,尤其是对我们庄上的半大孩子。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那座枯墓还在。就位于庄北徐河的河沿儿上,准确说,那不是一座枯墓,而是一座很大的枯墓群。因为不知那个朝代的盗墓贼将其挖盗一空,才成为枯墓的。而被盗开的一个个墓口,又像一眼眼枯井一样,直上直下,就那么一直敞开着。
据说,我们庄上有那胆大的青年也曾下到墓底里去过,上来说那墓室和墓道里到处都是死人的骨头,骷髅头更是成堆。
其实,不用下到墓底,就是站在被掘开的墓口上,就能看到那些像随意滚到一处的像灰或白色的球一样的骷髅头。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所在,最关键的所在,还是围绕枯墓群流传在我们庄上的那些传说。
据我们庄上的老人讲,每到夜深人静,这些骷髅头就会从枯墓中蹿跳上来,在枯墓顶上蹿来蹿去,见人吃人见庄稼吃庄稼
不过,关于枯墓里的骷髅头是否在深更半夜来到地面蹿来蹿去,见人吃人见庄稼吃庄稼,从来没人见过,也从来没人敢深更半夜到那里去。但枯墓群附近很大一块地方,从来不长庄稼却又是真的。
所以,又几乎有很多年,甚至在我很小的时候,孩子们最怕的倒不是黑夜、死尸或别的什么,最怕的就是父母或别的什么人生气,要说把我们扔进庄北枯墓里去的话。
如果在父母或别的什么人说这话时,我们在哭,会立即止住哭声,如果在淘气,就会立马变得格外乖巧听话起来。因为它在我们孩子的感觉里,那绝对是一个最吓人不过的地方。
所以,九叔一听大眼这话,一下就被吓得尿了裤子,主要原因也在这里。
大眼一见自己这一恐吓,同样没有吓住九叔,或者说,九叔并没有为他的话做出反应。这让大眼立刻变得大不自在和恼羞成怒起来。
“操你娘的小野种,没听见吗?”这时大眼的屁股仍撅向九叔,但他已经无比愤怒了。
就在九叔和大眼这么僵持的时候,套子、三九、牛尔、来子、合子还有大振其实都在无聊而兴奋地望着他们。一时间,也暂时忘记了即将出场的大丫,或者说大丫身上的某个部位,给他们带来的更大快乐。
可也就在这时,在七人中,能与大眼真正成铁杆的,还得说是合子。合子的出场立即把九叔接下来的遭遇推向了**。
合子一见大眼尴尬的样子,就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掐九叔的脖子,向大眼的屁股上摁。
关于合子的情况,我也寻问过旁人。当时合子的年龄也是十七岁。但合子的情况又与大眼不同,合子当时是个矮胖子,当然后来也是,浑身上下的肉。但合子虽然肉多,却会翻跟斗,原地不动,就能翻十几个跟斗不带喘粗气的。
但合子不掐住九叔的脖子,九叔还仍怔在那里,合子一摁住九叔的脖子,九叔就突然醒悟过来了,就开始挣扎。
合子力气大,但个头却与九叔差不多。九叔一挣扎,还真让合子不好办了,关键还是,九叔瘦归瘦,力气也不小。
合子拼命地掐着九叔的脖子往大眼的屁股上摁,九叔则拼命地往外挣。九叔背上背着的是用包袱皮包着的书和本子,这时候也早稀里哗啦掉到了地上。
挣扎中,合子已经让自己的大脚在九叔保管极好的几本课本上踩了几脚,接着,在扭动中,又在奶奶用五颗鸡蛋换回的几个本子又各踩了一脚。
这可把喜欢读书,梦想着将来能当一名乡村教师的九叔心疼坏了。
他很低地低着头,眼睛当然没有看大眼的屁股,他在拼命挣扎中,一直担心自己的课本和本子会被自己踩到或再被合子踩到。而他的右手随着身体的扭动,也在不断地下意识地上下挥动着。
这时候,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细节,大眼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因为担心所用铅笔放在包袱皮里会掉出来,所以,每天放学,九叔都会把它们攥在手掌里。这时候,他的右手掌里就正攥着两根削得尖尖的铅笔。
套子、三九、牛尔、来子还有大振,一见合子与九叔在大眼的屁股后扭来扭去,就是扭不到大眼的屁股下,都不由围上来。但他们并不上前帮忙,他们觉得这样观看,比上前帮忙更有意思。
所以,他们嘻嘻哈哈,像看一出精彩的戏一样,准备继续欣赏下去。
但大眼并不希望撅着的屁股让他们欣赏,一见合子一时半会儿降服不住这个小野种,再加上他平日说一不二占上风占惯了,不由更加急切和愤怒起来。一时间,不由把屁股掉过去,把头掉了过。他想帮合子一起制服九叔,坚决让这个小野种尝尝屎的味道。
但他不掉转头来还好,就在他将头掉转过来的一瞬间,他的右眼就恰巧撞到了九叔挥动着的笔尖上。一时间,九叔在听到大眼发出的一声惨叫的同时,九叔也瞬间感到一股热热的东西也喷到了他的右手上。
事情就在这么短暂的一刹那发生了。这时候天也眨眼黑透了。
接下来的一幕可想而知,套子他们当然不会再围着嘻嘻哈哈,而是像几头饿狼一般,扑到仍在合子手上挣扎的九叔身上就是一顿致命的拳脚。直打得九叔躺在地上鼻口冒血一动不动没有了呼吸,这才手忙脚乱地搀了疼得哭爹喊娘的大眼向卫生院跑去。接着又是乡卫生院不敢留,又去了县城。
当奶奶他们找到九叔时,九叔当然没有了一丝呼吸,除了胸口上还有一点热气,浑身上下又是冰凉冰凉。
所以,当时奶奶他们并没有再把九叔往卫生院送,而是由大伯抱着直接回到了家中。
奶奶说,当时九叔被打得那个惨样,她拿着煤油灯看了第一眼,就不忍再看第二眼。
奶奶让大伯他们拆下门板,将九叔停放地了堂屋当中。接着,奶奶又弄来了灯碗,点燃了长明灯放在了九叔头前。
依照当时还活着的祖父祖母,还有大伯他们的意思,是想用席子将九叔裹了连夜在乱坟岗上埋掉的。因为九叔是一个不成人的孩子,按我们庄上的风俗,是不应该过夜的。
但他们的这一建议,再次被奶奶阻止住了。
奶奶阻止住祖父祖母还有大伯他们,当然不是认为九叔还是生还的可能,是因为九叔长年穿哥哥们剩下的衣服,当时还没有一身新衣服。奶奶的意思是想等明天天明,等到供销社扯了新布,让九叔穿上新衣服,再将他下葬。
奶奶说,当年就是这身新衣服救了九叔的一条小命。
就在第二天一早,奶奶打发大伯到八里外的供销社去买布,他要把九叔的那身旧衣服脱下,把九叔被打折的胳脯腿摆正,然后,再准备给他擦洗身上时,已经毫无生命迹象的九叔就突然痛苦的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