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后来告诉我,九叔来到我家时,大伯十九岁,二伯十七岁,三伯十五岁,四伯十三岁,五伯九岁,六伯七岁,我父亲五岁。
奶奶说,当时除了她的老八,也就是五岁的我父亲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老九,其他几个孩子就像九叔是那个叫秀花的小寡妇扔到了我家一个炸弹,生怕被炸着一样,一见就远远地躲开,从不拿正眼看老九一眼。
这让九叔的成长从一开始就显得无比艰难起来。
当然,最大的困难还不是来自我的几个伯父,最大的困难还是来自奶奶本身。因为在一九四七年的冬天,奶奶已满四十一岁的中年妇女了。奶奶说她当时的**早瘪得像两个干布袋了,哪里还能生产出奶来。
奶奶说她本来是准备借奶给九叔吃的,奶奶也向庄上的妇女借了几回,但奶奶前脚走,大队部的人后脚就到了,问借奶的妇女我奶奶都向她们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弄得那些妇女都不肯再借奶给我奶了。
关于这一点,奶奶说得没错。在一九四七年冬的时候,我们所在的那个县刚刚解放,比一九四九年***主席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整整早了两年。
而在我们那个县,由于新政权的刚刚成立,新政府对解放前曾当过RB汉奸还有当过国民党兵等的原反动势力,以及他们的家属看管的格外严格,并作为重点改造对象加以改造,她们的一言一行都要在政府的监督之下的。
当然,奶奶这个RB时期我们县大汉奸的老婆,主要还是在我们庄大队部的监管之下。
为九叔找不到人奶吃,奶奶就从她的娘家,借来了一头会产奶的羊,让九叔喝羊奶吃。
但九叔的胃口似乎始终不好,一直长到十三岁,九叔都瘦弱得像一根麻杆一样。不过,奶奶说,九叔的模样却越来越像活着时候的爷爷了——一个英俊男人的模样。
九叔八岁上学,十三岁小学没毕业就离开了学校。当然,九叔离开学校,并不是因为他学习成绩不好,或不想再读书,而是恰恰相反。
九叔学习成绩很好,而且用九叔自己的话说,他是非常喜欢读书的。九叔说,当时他最大的愿意,就是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成为我们庄上的一名小学老师。
我不知道九叔这话是因为读书太少,而心存一种喜欢读书的情结,还是真如九叔所言。因为在很后来很后来,我发现,一向喜欢与我掏心窝子的九叔,却越来越喜欢用谎话来搪塞我了。
不过,作为九叔儿时最好兄弟的父亲告诉我,九叔小时读书确实很用功,大冬天的,因为外面冷,我的大伯们是喜欢窝在屋里的,他们或睡觉或打闹或抽烟打牌。而九叔放学回来,却总是默默地上到房顶上去,爬在烟囱上写作业。
父亲说,有一次,因为写得时间太久而使老九双腿麻木,结果在站起的同时,也一个跟头从房顶上栽了下来。
父亲说,也不知是我家祖房太矮或九叔穿得太厚的缘故,还是房前那棵苹果树的粗大枝桠挡了一下九叔,反正是,那一次九叔掉到地上,竟连一点皮肉都没有摔伤。
当然,这样的意外,后来还发生过几次,但每一次又都是有惊无险,让九叔像牢牢扎根到我家这片土壤的一棵柳树苗一样,很顽强地生长了起来,一直到他十三岁。
九叔说,十三岁那年,因为他挥起的铅笔头不小心扎瞎了大眼的右眼,不仅让他的乡村教师梦彻底破灭,还让他差点为此送掉了性命。
那还是一九六零年春上的一个傍晚时分。六零年春上的傍晚时分,在我们庄上的情况又是这样的。这时候,天虽然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却已经把这时候当作晚上看待了。
家家关了院门,女人们忙碌着在锅台旁烧饭,男人们则坐在饭桌旁一袋一袋地抽烟锅,大些的娃子则在灯下写作业或帮母亲做饭,而小些的则在屋炕上打斗翻跟头,又几乎家家这样。而这时候在我们庄上,不回家仍在村街上游荡的就只有大眼他们几个半大娃子了。
不过,我们庄上的老人一向不称大眼他们这几个人为半大娃子,而是很直接地称他们为我们庄上的几个渣滓。
或者说,凡事如果听我们庄上谁说,这事准是那几个渣滓干的,就是指大眼他们几个干的。
而大眼他们几个人,又是指大眼、套子、三九、牛尔、来子、合子还有大振七个人。而之所以称他们为我们庄上的渣滓,是因为他们这几个人不仅打架不要命,是我们庄上没人敢惹的七霸王,还经常到处偷鸡摸狗和挖坟盗墓,人们都恨透了他们。
当然,在后来,这几个渣滓又都改邪归正,成了九叔公司的人,且对九叔顶礼膜拜,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在当时,无论如何我们庄上的人都不敢相像,十三岁的九叔会敢与我们庄上最有名的几个霸王发生冲突,且弄瞎了大眼的一只眼。
而事实上,这件事又确定无疑地发生了,也从此让庄上的人另眼相看了九叔。
一九六零年春上的那个事发傍晚,十三岁的九叔因为在学校打扫卫生放学晚了,在回家的路上,九叔本来是可以沿着庄上的主街回家的,平日他也一向这样走。
但这天看看天气晚了,九叔便抄了近路,开始沿着庄上的小街斜插着往家走。而九叔经过的一条小街,在当年,又恰恰住在我们庄上一个叫大丫的美人坯子。
据我们庄上的老人讲,在当年,这个叫大丫的女孩子,不但模样长得俊,身材发育得也好,胸是胸臀是臀的。或者说,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丰腴的已像二十岁的女人了。
又据我们庄上的老人讲,这个叫大丫的女孩子不但长得好,关键还是特别有心机。她经常暗中指派大眼他们几个庄上霸王,去偷生产队或别人家的东西。谁偷到了,那怕是别人家的一段电线或自行车上的一只响铃,交到她手上,她都会让他们中的这人亲她一口,或摸一摸她的胸脯。
当然,如果偷来的是钱或其他贵重物品,她还允许他们中的这人与她做进一步的动作。
据说,当年这个叫大丫的女孩子还给他们规定,交易只能在傍晚时分她居住的这条小街上进行。
这个时候,不但小街上无人,她的父母也忙着做饭和抽烟,当然是不会看顾她的。
所以,那天九叔抄近路来到大丫居住的这条小街时,大丫还没有出场,大眼他们几个人还正站在小街的一处在等。当然,他们身上或手上都带了大丫想要的东西。
这时候,九叔已经拐上了这条小街,正急切而专心致志地往家的方向走,他其没有注意四下里正无聊地拿眼望他的大眼他们。或者说,这时候他们迫切想见到的是那个叫大丫的女孩而并非九叔,所以,他们望向九叔也只是代表着他们心中的一种无聊。
但这天巧还巧在,这时的大眼刚在墙根下拉完一泡屎,正转着他的一双大眼四下里寻找砖头或土块能用来擦屁股的东西。
说来这条小街上也是干净,哪里有他可用的砖头或土块。见九叔正在他眼前小心地走过,这让他不由灵机一动,也突然来了兴趣。
“这不是赵家的那个小野种吗,过来,快过来!”大眼兴奋地冲九叔喊。
大眼所喊赵家的那个小野种,当然又不是在喊别人,当然是在喊九叔。后来,我知道,这也是在我们庄上,很小的时候,就附着在九叔身上的另一个绰号。
所以,我倒觉得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句话,也很适合九叔这件事。就在一九四七年冬,那个叫秀花的小寡妇自认为人不知鬼不觉将刚满月的九叔送来我们赵家的当天,我们庄上的大人孩子就几乎全知道了。我那当汉奸的爷爷留在东家洼子的一个小野种被人送回来了。
所以,在九叔很小的时候,庄上的人便很少喊他的大名——赵德发,而总喜欢喊他小野种,或赵家的那个小野种。
应该说,在一九六零年以前,甚至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九叔对“赵家的那个小野种”这句话,是没办法嫌弃的。因为爷爷是汉奸的缘故,九叔很小时候就看到一家人低声下气与人说话处事的样子,甚至很小时候就养成了一种很谦卑的心态。
所以,九叔听大眼喊他,就不由小心地站住。当然九叔站住,倒也没有想到别的,所以,他表现的很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