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两人相对无言。薛婵咳了一声道,“若无事。薛婵这就告辞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裴玄贞也不阻拦。只是微微退后一步。薛婵也顾不得行礼。慌的起身告辞。
外面已是艳阳高照。雪水和污泥流做一处。薛婵走出裴玄贞书房。脸上淌过他的泪水。此刻已消失不见。
薛婵立在日头底下。回头望着裴玄贞的书房处。
他流泪时想起来的。是自己么。
薛婵回过头来。深深吸一口气。不敢再往细处想。爹娘枉死。当年裴家的那一本奏章。到底在这件事里有多少分量。
他们之间。隔的是灭门家仇。
薛婵眼里有泪。却并未流下来。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情爱之事不过是浮云露水。
她有比男女私情更深刻的恨意。支撑着她一人走过这漫漫余生。
此刻的书房内。裴玄贞坐在桌案前,以肘撑案。手中握着一个物什。
他将额头抵上去。长生锁上繁复的雕珠咯的他手心生疼。
如画的眉眼。一副愁云惨淡。凝成化不开的悲苦神情。
“阿婵。阿婵……”
他口中吐出轻声的呢喃。是五年来疯狂滋长的思念。
像是浓云成片。尽数消散在这个晴朗的冬日里。
又过了三日。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日本是灶王爷祭日小年节。朝廷多给了一日休沐。但因为薛婵新来。便在沈奉一的安排下伏豹值。
因着其他人皆归家去。薛婵一人手头无事。便也无太多顾忌。遂一人沿着院中小路闲逛起来。
冬日除却梅花傲骨。鲜有其他芳华。
薛婵一路行来。只见枯木芳草。一时心中颇有几分伤感。便不欲多做停留。一人沿着来路往回走。刚刚行出几步。便见二人立于抄手游廊之下。正定定的将她望着。
薛婵又向前行了两步。待看清那二人之时。不禁停了脚步。
但那廊下二人。似是已经看到了她。不待她转身。
便听那廊下一少年喊到,“我华裳阁,送衣服的小厮。足足七十二个。只有薛兄的袍子。是我亲手所做。亲自相送。怎么薛兄见了我。倒要跑呢。”
声音三分认真。七分戏谑。
薛婵只得微微一笑。轻步走上前去。拱手道,“丁大人。苏贤弟。”
丁夔微微颔首。将手中托着的一个小包袱递给薛婵道,“薛主簿的袍子。若试了不合身。记得找策儿重做一件。”
薛婵伸手接过。微笑点头致谢。
一旁的苏策似是意有所指的说道,“表兄放心。我苏策手里。还没有错过尺寸。”
最后一句。他是望着薛婵说的。
那一日华裳阁的试探。薛婵不是感觉不到。如今他这样说。薛婵只觉得心中惴惴难安。不知那苏策。到底是否起疑。
薛婵正在心中揣度。便听丁夔道,“策儿。袍子已经送到。你还是尽快回去华裳阁。照看生意的好。”
“表兄。你不是说要请我去万味楼……”苏策还欲再说。抬眼便看见丁夔含笑望着薛婵。不禁闭了口。
他人小。却是个心有七窍的聪明人。
眼光一转。便道,“那策儿就先告辞了。”说完又对着薛婵道,“薛公子。再会。”
薛公子三个字被他咬的极重。听在薛婵耳中。只觉得如霹雳惊雷。让薛婵只觉得心中更为忐忑。
但丁夔却神色如常。薛婵只能望着苏策离开的背影。在心中暗自祈求。
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她尚且需要薛峦的身份。只求这苏策。若有所察觉。万不要告诉他人知晓。
可思及苏策与丁夔的关系。她不禁微微皱眉。转过头来望着丁夔。只见丁夔此刻正含笑望着自己。
两两相望。一时无言。薛婵咳了一声,道,“额。今日大人休沐。怎的会来大理寺?”
“我虽休沐。可薛主簿却该值伏豹值。所以。我便在此处了。”
这话答的莫名其妙。所以的毫无道理。薛婵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低头去看那装了袍子的小包袱。
“薛主簿若是不介意。能否共饮清茶一杯。”丁夔忽然问道。
薛婵自打认识了丁夔以后就觉得。这丁夔全然不似忠伯与她讲的那般不通情理。反而颇有几分热情平和。
薛婵寻思左右无事。又想不出来合适的理由拒绝。便道,“如此。也好。”
丁夔微笑点头。
二人沿着游廊走到尽头。前行数十步,右手边便是一座小桥。桥下溪流潺潺。清雅别致。
此刻桥上却立有一人。云锦织絮的白色披风。一身同色锦字云袍。只那么不动声色的一立。便已将风流两字尽显。
薛婵不禁暗自腹诽。今日朝廷明明给了休沐。怎么做大人的一个个的都跑来当差。
裴玄贞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将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最终落在薛婵肩头的小包袱上。
“私奔?”
薛婵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
丁夔却抢先一步答道,“大人说笑了。我托策儿为薛主簿做了两件新衣而已。”
裴玄贞微微一笑道,“丁兄仁义。怎的不见送袍子给我。”
薛婵又觉得这话问的也是其妙。不禁上前一步道,“丁大人是不小心弄脏了我的袍子。所以才送袍子给我。”
裴玄贞神色忽然变得暧昧起来,“丁大人……弄脏了……薛主簿的袍子?”
薛婵不懂他眼里的暧昧与他口气中熟悉的讥讽,接着道,“嗯。大人马蹄疾。我来不及躲闪。近日里雨雪兼行。被溅了泥泞。”
“哦。”裴玄贞又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来,“原来如此。”
微微顿了一顿,接着道,“不知二位。此刻意欲何往?”
“难得晴日又无公务。我邀薛主簿去喝杯茶。大人若是得空。可以一起前来。”丁夔不急不缓的答道。
“如此甚好。”裴玄贞倒是不客气。
薛婵本就因着裴玄贞。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此刻听闻裴玄贞也要去跟着喝茶。不禁起了犹豫之心。
又因为肩上尚且背着包袱。逃跑的念头一起。就再也压不住。随即踌躇道,
“两位大人。我忽的想起来还有一些典册未收。就不打扰二位大人用茶了。薛峦这就回去整理。二位大人慢用。”
说完也不待二人反应过来。作了一揖提了袍子转身便走。
此一刻桥上便只剩裴玄贞与丁夔二人。
丁夔道,“大人还喝茶么?”
裴玄贞斜眼看了丁夔一眼,道,“我也急着去找苏策做两身袍子去。就不喝了。”
说着便踱步下桥。自顾自的走远了。
丁夔不禁失笑。望向薛婵离去的方向。如果策儿所说属实。那么原因又是什么呢。
丁夔微微叹息摇头。向着大门处走去。
转眼到了腊月底。年关将近。大理寺也忙着准备年典和腊祭。
这一日。薛婵起了个大早。来到大理寺时。就见沈奉一抱着一摞摞的书卷纸帛。拍拍打打。
看到薛婵过来。忙对着薛婵摆手。
“薛主簿。快来。快来。”
沈奉一平日里就热络跳脱。薛婵只觉得他分外的好相处。此刻见他欢喜。也跟着高兴起来。
“沈兄来的倒早。”薛婵说着也伸手去拍那摞旧卷。纸张泛潮。又布满尘埃。
轻轻拍打下去。呛得薛婵不停的咳嗽起来。
“咳……咳……”
“欸。薛主簿站远一点。这是库房西南角那一摞。也不知为何。明明是癸巳蛇年的卷底。却被压着放在了最后面。”
沈奉一一边将那卷底轻轻抖开,一边道,“喏。你看这几张。已经被虫子蠹了。改日还需重新抄写一番才好。”
癸巳蛇年。
癸巳蛇年。
薛婵忽的一惊。急忙伸手去抓那几张纸。
沈奉一正一派悠闲的拿着那纸吹上面的灰。猛地被薛婵夺了过来。急忙说道,
“薛主簿小心。万莫撕破了。”
一边说着。一边顺势往薛婵手里去递那纸。
“薛主簿……你……你这是……?”沈奉一望着薛婵满脸的泪水。一时不知所措。
他平日里颇为喜欢戏弄这个新来的同僚。但却绝无恶意。
此一刻忽然见薛婵哭得伤心。便不知如何是好。
薛婵双手捧着那几张纸。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工整的蝇头小楷。却似一笔一划都生出了弯刀利刃。重重的划在薛婵的心口上。
她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张开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啊――”
良久一声痛苦的嘶喊夹带着哭声划破天际。薛婵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眼前一黑便直直向后倒去。案卷纸张撒了一地。
沈奉一正欲上前来,就见人影一闪。已经有人将薛婵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