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奉一从薛婵手中将那茶盏夺过来。掂起茶壶,将茶水续满。递给薛婵道,
“好贤弟。今日里丁大人托我,将去岁桑云山流寇抢民一案的卷底。抄录一遍交给裴大人。可我今日。另有要事。实在是不得空。
贤弟写的一手好字。不知道能否代为兄解此忧愁。”
薛婵接过茶盏。道,“薛峦孤身一人。又不喜群游嬉闹。能为沈兄分忧。薛婵之幸。”
沈奉一拍了拍薛婵肩膀,笑道,“薛贤弟果然仁义!”
男子手劲儿偏大。薛婵只觉得被他这样拍两下,几乎脚下不稳,险些没有摔倒下来。只得兀自定神,强忍着道,
“沈兄,不必客气。”
沈奉一道,“贤弟,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将那就旧底拿过来。薛贤弟,慢慢誊录即可。”
薛婵点头笑着示意。沈奉一转身离去。
不消片刻。那沈奉一便又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薛婵接了那旧案卷。仔细翻看。前后四十三页。
不禁叹息摇头,“怎的一起流寇抢民。就记了这么多。”心中又想起,自己方才所读,关于昭武之乱的几张薄薄记载。只觉心闷难解。头疼欲裂。
沈奉一耍滑偷懒。不愿意做这些誊录抄写的费力活计。此刻推于薛婵,生怕她会反悔,慌的告辞道,
“薛贤弟大义。为兄改日必当重谢。为兄今日,就先告辞了。贤弟写完。只需要将新卷放在裴大人书房即可。”
薛婵既然应允。自然不会变卦,虽觉得此一刻头疼身冷。但只当是冬日天寒,并不以为意。
“沈兄放心。”
沈奉一脸上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放心。放心。”
说罢。便对着薛婵深深的作了一揖,转身出去。
本来此时已是正午。但薛婵只觉得口中无味。并无饥饿之感。便也不打算再吃。只捧了那案卷,来到书桌旁坐下便开始誊录。
日影西斜。转眼已是傍晚。薛婵揉揉手腕。还剩三页。平日里这时。已经是可以归家的时候。
但想起自己左右无事。还不如今日抄写完了。趁着裴玄贞已经离开。好将新卷送过去。免得二人相见。又惹他不快。
自从她二人都在大理寺任职之后。薛婵处处小心避让。两人倒也不曾见过几次。偶然遇见。裴玄贞也不多言。她便也低头躲避过去了。
只是奇怪。自从上次阜阳亭雪会之后。裴玄贞倒很少出言讥讽她。她也乐得安静。
冬日里天色易黑。薛婵起身点了一盏明灯。灯火起来。有温热的火光铺撒下来。薛婵周身泛冷。此刻看那火光。只觉温柔可爱。
等到薛婵将整整四十三页抄录完毕。那蜡烛已经燃烧过半。有层叠的蜡泪堆积。
薛婵低头望了望手中所写。将那厚重纸张收好。便吹灭烛火。带了门。往裴玄贞书房一路行来。
夜色已深。寒气更重。
薛婵只觉得今夜似是奇冷无比。后悔方才出门未多加一件兜帽。但想着左右离裴玄贞书房。
不过一刻钟的脚程。便寻思着。早点将东西放过去。早点回去歇息。
转眼已经到了裴玄贞书房门前。薛婵站在裴玄贞书房门口停了一停。只见房门紧闭。并无灯火之色。心下不禁松了口气。
她抬手轻轻推了下门。并未上锁。薛婵掂着步子。小心的走了进去。
薛婵摸索着行至书案边。刚将抄好的新卷放了下来。手腕来不及收走。便被人捉了住,“谁?”
嗓音冷漠无情。手上却力大无比。
乌沉香的气息吓得薛婵一惊。来不及多言。便听到火石滑响的声音。那捉着她手腕的手。竟也不耽误他拿别的物什。
烛火被点燃。昏黄灯光映着二人。有影子在墙壁上映出亲密的模样。
“是你。”裴玄贞出言道。
薛婵想不到。裴玄贞竟在房内闭灯歇息。心中一时慌乱。只想尽快离去。
“我……我受沈兄之托。将去岁流寇扰民一案的卷底抄录完整。供大人审阅查看。不想却惊扰到大人。”
她声音虚弱又恭谨。落在这裴玄贞眼中。像是稚龄幼童。乖巧而又温顺。
裴玄贞依旧捉着她的手腕。闻言斜乜了那一摞细纸。松了薛婵手腕道,“如此。你便可以走了。”
薛婵本就不欲多留。听闻裴玄贞此言。便慌的抬脚。
奈何她本就觉得头疼欲裂。此刻又一惊一惧。只觉得那腿似有千金重。
还来不及用力。便只觉得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了过去。她闭上眼睛,却好像听到有人说了句。
“真麻烦……”
她想睁眼。尽量不给他添麻烦。可。她好冷。好累……
薛婵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正午。
她睁开眼的时候。正躺在一只贵妃榻上。她看见西边窗格上有明亮的日光。她抬手将眼睛盖了。
只觉得浑身粘腻。似是汗水濡湿。
身上盖了绣芦花的白底锦被。素净的她很喜欢。
薛婵睡了一觉觉得头轻了不少。看着被子洁白淡雅又柔软舒适。心中一时无杂念。
只将头又往下埋了一埋。一颗脑袋在被子边上蹭来蹭去。长发铺于枕上。眉眼笑意盈盈。
她正蹭的高兴。忽的一个声音响起,
“好玩?”
薛婵刹那僵住。将头倏的藏入被子当中。只留一个头顶露出被子。
她在锦被之中暗自咬唇。所有片段刹那回神。这……这里是裴玄贞书房。
而他。正在房内。
自己。自己昨日。到底是怎么会留在这里的。
忽然被子被人从外拉扯。薛婵来不及多想,便只能从里将被子紧紧拽住。
良久,薛婵觉得被子上的力量消失了。她又等了一等。仍然没有动静。她不禁偷偷探了头出来。
一双眼睛刚刚露出来被子。就跌进了一个人的瞳仁里。
四目相对。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裴玄贞眼色从冷漠到温柔。像是从她的眼中望到了昔年旧人。
他手撑在她的头顶。却是只将她望着。或许说是只将她的眼睛望着。
他不动。她不敢动。
薛婵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滴眼泪啪的落在她的脸上。
从滚烫到冰冷。那眼泪一直在薛婵脸上。
他……哭了?
薛婵眨眨眼。小心试探问道,“大人。你……”
裴玄贞似是忽然清醒。收回撑在她头顶的手。甚至还帮她掖了掖被角。
他回头望了薛婵一眼。薛婵只觉得那一眼里,似有无数剪不开的混乱情绪。
薛婵躺在锦榻之上。遥遥的与他相望。
“有没有人,夸过薛贤弟。眼睛生的很漂亮。”裴玄贞不再看着薛婵。他负手立在薛婵三步之外,注视着外面遥远的天际。
薛婵撑着手臂坐起来。长发凌乱的簇拥着她单薄的脊背,
“大人是第一个。”
“你的眼睛很漂亮。”裴玄贞回过头来,望着薛婵又说一遍。神色认真而温柔。
“谢大人。”薛婵此刻一副病容憔悴。裴玄贞这样说。她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婵只得起身。安静的穿云靴。
裴玄贞忽然道,“薛贤弟男儿之身。昨晚为你去鞋之时我就发现。你的双足。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或许是因为这双眼睛。他此刻却变得异常温柔。这是他少有的不打趣薛婵的时候。
薛婵心中一滞。微微顿了一顿,她早不是第一天做男子打扮。慢慢的也生出几分从容神色来,
“我幼时体弱。身量四肢。自然是不及大人英俊魁梧。”
薛婵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道,“昨日。薛峦……”
“是寒热。”裴玄贞道,“大夫说。薛贤弟是思虑过度。肝神滞结。外加惊惧受寒。以致昏厥。”
“哦。有劳大人。我……”
“但不知。薛贤弟。因何思虑过度?”裴玄贞继续问道。
“我……我初入大理寺。很多事做的不够妥帖。常常觉得连累诸位大人。是以心中常常思虑。如何才能尽量帮扶诸位大人。不给……不给大人添麻烦。”
薛婵半真半假。随意的说道。
裴玄贞微微颔首道,“你刚来不过数日。我也是刚刚调任此职。万事总有自己的因缘在里头。薛主簿不必太过心急。”
薛婵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