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生的清雅。白皙的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神情。一头浓密的乌发用帼巾仔细收住。
她坐的端正且拘谨。双眼又以幕布遮住。有几分怯怯的听着周围人。或高或低的议论声。
薛婵望过去。只见那妇人口中咬着一根线。线是绣花线。胭脂红色。轻软美丽。咬在妇人口中。别有一番克制的妩媚神态。
只见那妇人面前的桌案上。摆了一个半旧的八宝针线筐子。妇人被蒙了双眼。只得伸手去摸那针线筐。
妇人的手指细白修长。三根手指轻轻一拈。
便从筐子里取出三根绣花针来。众人不解。都不发一声看着那妇人动作。
有人惊呼一声，便见那妇人，竟是直接将三根绣针同时放入口中。
众人只望着那妇人。只见她的嘴唇轻轻蠕动。竟是仿佛要吃了那针去。
不久，妇人将口中针线吐了出来。拿帕子接了。托承于诸人。
“诸位请看。”那女子淡声说着。顺便抬手将眼前的布条取了下来。露出一双温柔的眉眼来。长长的睫毛微微低垂。尽显女子柔美神态。
众人凑近观看。竟然那三枚绣针都在那条胭脂红色的绣线上穿着。
在场诸人。大多是男子。就连薛婵。此刻也是做男子打扮。大家都是赶牛耕地的大老爷们儿。
平日里便是给他们个绣花针。让他挑了十盏灯去穿，怕是都不见得穿的进去。一时都觉得惊奇。不禁拍手叫好。
那九娘亦在旁观看。听闻众人呼好。不禁笑道，“夫人贤德。这针线技艺。不曾想还能有这般境界。真是让九娘开眼。”
说罢又扭头望向众人，笑问道，“诸位觉得这位夫人技艺如何？若是无人异议。那这位娘子，今日便可不出酒资，即可饮得美酒了。”
梦死楼的酒，日日都开。这般由头。不过是图个乐子。况且不过一坛佳酿。倒是不值得众人去为难一位女子。
遍场鸦鹊。众人并无异义。
良久那九娘便拍手道，“拿碗开酒。”
那妇人却忽的出声，“且慢。”
诸人只见那妇人款款起身。举止之间尽是柔弱神态，对着九娘福身便是一礼，
“我今日来此。确是为梦死楼的这壶好酒。不过却不是我喝。而是我那病重的冤家。
他病了三年。家里能卖的卖。能典的典。实在没银子给他沽酒了。所以我才来此讨酒。希望九娘大义。能不能……”
妇人话说一半。众人都回头望着九娘。依照梦死楼的规矩。需得夺了彩头的那一位。当众饮了第一碗。今天才算是开张。
但事出有因，那秋九娘本就不是扭捏作态之人。听闻此言。便道，“这也不难。既如此我便赠娘子一壶酒又如何。今日我们便再取一个彩头来。”
说着。那秋九娘便向前行了数步，站在众人之间，道“诸位。今日我梦死楼再送个彩头给大家。还请各位当中。有本事的只管拿出来。”
言罢，便将賬柜上一坛未开封的醉云霞抱了过来。推至那女子怀中。
“还请夫人收好。若来日你家夫君得以康健。我这梦死楼。便再为他备下三坛好酒。”九娘一番热切心意。
那妇人抱着酒坛连连道谢。
及至将那妇人送出门。秋九娘才回转过来。望着其余众人道，“众位还请各展所长。我这梦死楼，向来一言九鼎。还请诸位不要坏了规矩。”
这言下之意，便是若今日不再有人争这魁首。众人便是出了酒资，也难以喝到美酒了。
四下寂静无声。众人的兴致都已经落了下去。有人甚至站了起来。似是要走。
薛婵想了一想，开口道，“在下有幸得淙月先生指点。倒是勉强可以写几个字。”
她虽有意压低嗓音。但和真正的男声相比。却仍显得嗓音清亮温柔。
众人都朝这边望过来。淙月先生以秋棠体闻名于世。大家纵然没见识过。但淙月先生的名号。也都略有耳闻。
此刻见人说得过淙月先生指点。不禁都将眼睛往这边打量。
秋九娘也望着她。笑道，“自打公子进这门。我便知道公子是个有学问的。不想。却是连秋棠体也写得。”
秋九娘略一沉吟，询问道，“不知要为小公子准备什么？我这里纸有玉版、净皮。墨有松烟和如漆。”
薛婵微笑着摇头，“只是得劳烦姐姐帮我记着这个彩头。”
那秋九娘二十又八，见眼前小公子尚不至弱冠之龄。这一声姐姐。只喊得她心花怒放。
“怎么说？”九娘笑问。
“劳烦姐姐。今日这彩头先记在我名下。明日我再将字写来。”薛婵道。
那九娘却收了笑意，“小公子可不要拿九娘一个妇道人家开玩笑。我梦死楼的规矩。满京城有几个人敢说个不字。小公子未献艺。却要我开酒。莫不是要砸我这梦死楼的招牌。”
薛婵却也不恼，只待那九娘说完，顿了一顿，便问道，“不知九娘的规矩怎么说的？”
“凡入店者。能凭本事。让在场诸人。无异义的推他为首。只要大家愿意。这坛不收酒资的酒。便归……”九娘说着顿住。好像。
她当初。确实未立下规矩。这彩头能不能赊欠。
薛婵对着九娘微微一笑。那秋九娘心思剔透，转身便朝着众人问道，“诸位。这位小郎君明日要为大家写秋棠体。今天我便信了他的话。此刻便要为他开酒。大家可曾愿意？”
众人已看了刚刚那小娘子穿针。此刻早已兴致缺缺。只求九娘赶快开了张。好叫他们痛痛快快喝几杯。是以。众人无不点头赞同。只喊那九娘，快些拿酒来。
那九娘。闻言一笑。也不多说话。便喊了店里伙计，从酒窖里拖了几坛好酒出来。
道，“如此，那我今日便算是开张了吧。”说着，也不待伙计动手，自己先拍了一坛酒的泥封。
九娘摆了三只碗。将三只碗都倒满酒。将三只碗，都推到了薛婵面前，笑着说，“我既答应了小公子，那还请公子也按照规矩，满饮了这三碗。”
薛婵心知自己酒量不行。但事已至此。如若再要推脱。反而显得有失德行。
是以。也不再多说。端起面前的一只酒碗。一口一口的喝下去。
那九娘及众人，都拍着手叫好。
薛婵本就头疼，这一碗烈酒下了肚。不禁觉得更加头疼，待到第二碗下了肚。薛婵觉得自己恍若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遥远的像是，天际飘渺的云烟。
却又觉得离得很近，仿若就在耳边，带着几分嘲讽，还有几分冰冷的厌弃。
对她说：花雕是好酒。可不是你这么一个牛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