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婵道,“郎君有心。最近虽不似先前那般畏寒。但却常常为梦魇所绕。心慌气短。不能安歇。”
裴玄贞望着薛婵神色担忧,“小姐可是有介怀之事?”
薛婵摇头,“并没有。世事一场大梦。没有什么放不下。或许只是离家不见爹娘。有些担心罢了。”
裴玄贞闻言止了脚步,薛婵也跟着停了下来。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映出奇怪的形状。
“小姐不必忧心,若是有何挂念。小姐不妨书信一封。玄贞可代为转交。”
薛婵脸上有一丝雀跃。从怀中掏出自己那块长生锁,“书信倒是不必。爹娘也常派人前来打探的。不过这几日却迟迟不见人来。我自己不得见。心里想念罢了。不知能否劳烦郎君。将此物转交于我娘亲。说她问起。便说我一切安好。”
裴玄贞接过那块海棠六瓣坠雕珠的长生锁。像是捧了少女最孝敏的心意。“玄贞定不负所托。”
薛婵微微一笑,“有劳。”
二人沉默着。沿着山路兜兜转转。山间五月。风光不与别处同。
前几日淫雨霏霏。庵后妙恩泉泉水激湍。山林之中鸟鸣阵阵。一时水声鸟声不绝于耳。薛婵立于一处山石之上。山风吹动她的黑发白衣。飘飘欲仙。
裴玄贞在五步开外望着她。以手拢嘴。喊了一句什么。薛婵只见他张嘴闭嘴。却听不清楚。便回问,“郎君说什么?”
裴玄贞但笑不语。薛婵微微顿了一顿。从石头上下来。走到裴玄贞身边,“郎君刚才说什么。”
裴玄贞笑道,“我说时日不早。我们要早些回去了。”
薛婵记得隐约听到裴玄贞说了“师傅”二字。想来是怕休空师傅担心。便也点头同意。
二人顺着来路折回。路上又说起最近所读之书。都是极通透聪慧的两个人。说起读诗论道,颇有几分闻弦歌而知雅意之感。
暮色四合,烈日融金。薛婵回到房间时。已是日影西斜。金色余晖撒进来。陋室也变得金光闪闪。
薛婵觉得略微有些乏累。便合衣躺着休息。将睡未睡之际。房门忽的被人推开。休空喘息着立在门口。
肩上一个粗葛布包袱。一副远行模样。薛婵见惯了她冷静持事。又深谙佛理定数。不知今日为何慌张至此。
薛婵此刻已然清醒,从床上起了身,“师太何以如此?”
休空脸上挂着一丝悲悯望着薛婵,“小姐还是快随我走吧。”
薛婵不解,“去哪里?”
“随我去寮州云音寺投奔我师兄。”
“为何?”
“我怕是要荒废了这莲溪庵。”
薛婵震惊,“师太这是为何?师太不怕菩萨怪罪?”
休空苦笑摇头,“我只怕菩萨怪我见死不救。”
“死。谁死?”薛婵额上沁出细密汗珠,心慌的厉害。她隐约觉得自己要失去什么了。
休空似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在静默安宁的空间里这一声叹息变成一记沉重的铁锤。重重砸在薛婵心上。
“昭武将军。”休空顿了一顿,似是在斟酌词句,“意欲谋反。赐自尽。”
薛婵呆愣了一刹。忽的后退一小步,跌坐在床上。深吸一口气,银牙咬的碎响,“我爹不会谋反。”而后微微扬起纤细脖颈,“我娘呢?”
休空望着大半已经落下山的残阳,“夫人与将军。鹣鲽情深。唉……”休空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我。知道了。”娘和爹爹恩爱夫妻。娘至少是高兴的吧。泪水在薛婵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已经流了满脸。
她觉得心口憋的生疼。但是又不知道该是出气还是该吸气,哭泣和心痛让她的语音微微颤抖,“我爹。我爹是绝对不会谋反的。”
“昭武将军。戍守北疆七载。平寇安民。引水修桥。百姓视之如神佛。可这敬仰之情百姓不该给他。该给皇家天子。小姐。你懂吗?”
休空平静的嗓音带着修佛之人特有的深邃幽远之感。却如刮骨之刀。让薛婵痛不欲生。
“所以呢。所以朝廷就昏聩到为此便要诛杀忠良么!七年边塞寒苦。他连百姓的拥戴也不配拥有么!他……他生辰的时候。皇上不是还说他国之栋梁么……”
说到最后薛婵已经泣不成声。纤细的手掌捂着脸颊。泪水仍从指缝里汹涌而出。
国之栋梁。国之栋梁也比过帝王天下一颗善变的心。薛婵不是不懂。她是不知如何接受。
休空闭上眼睛。静静的捻着手中佛串。良久,“小姐聪慧。想必能猜透其中因葛情由。”
压抑的哭泣声良久方才止住。少女的神情悲恸又平静。她用手背擦了一下脸颊。美丽的眼睛像是两湾烟波缭绕的潭水。
“皇上性子优柔寡断。又常有妇人之仁。按照他的性子。就算听闻爹爹谋反。也会第一时间将爹爹下狱。搜寻证据。不知此次。何以雷霆之怒。直接就…赐死了呢?”
泪水跌落在地。崩裂消失不见。女子略微颤抖的嗓音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除非有人从中推波助澜。
或者。本来就有人要置昭武将军府于死地。皇上不过是一把拥有无上权力的利刃。被人利用。刀锋所指。片甲不留。那么。谁又是握刀之人呢。
“今日早朝。吏部尚书裴彻。连参昭武将军两本。一参将军由北疆回京时,曾自言与太祖同于二十二岁为节度使。是为不敬。二参将军戍守北疆之时,皇上授予庚牌有七次将军视若无睹按兵不动。是为不忠。”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皇上高居庙堂。又怎会了解当时情况!”薛婵近乎质问的哭喊,
“哈哈。也是。”忽然她便又冷笑了起来。泪水像是银盘崩裂。大颗小颗的如断了线的珠子泫然而落。
“裴彻。哈哈。裴彻。裴玄贞他爹。好一个吏部尚书。朝廷这几年颇有重武轻文之势,怕是挡了裴大人一步登天了。哈哈。”
薛婵微微抬起右手。她还记得细细的稗子草梗落在手中是怎样一种清新触感。此刻那感觉却成了一条线。勒的她几乎要断了气。五脏六腑翻灼沸腾着一种强烈的痛楚感。让她几乎要昏过去。
她动了动手指。什么也没有。
夕阳已经落山。天边只余霞光满天。艳红似血。映在薛婵眼里。那是整个昭武将军府的血海深仇。
“我薛婵在此立誓。此生与裴氏满族不共戴天。若有违背。愿受长剑穿心之苦。”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休空微微叹息一声。劝人放下么。放得下么。算了。还是她放下普渡执念。不再勉强世人吧。
“小姐。我与你母亲旧年之交。今日将军府蒙难。纵然万般伤痛。仍望小姐务必振作精神。朝廷纷争向来风云诡谲。小姐虽为弱质女流。但乃将军至亲骨肉。若有人要斩草除根。怕是这莲溪庵不能庇佑小姐安全。还是快随我去。以图来日。”
薛婵明白。此刻非同寻常。多事之秋。只能先保全自己。
“师太。我能否再见一眼父母尸骨。”为人子女。此生缘尽于此。那么能否。能否让她略尽孝道。
“小姐不必忧心。圣上虽赐将军死。但并未褫夺将军封号。礼部已按制预备丧仪。停灵七天后。将军和夫人将会一同葬于薛氏祖坟。小姐若想送将军夫人一程。未为不可。
只是今时今日。虽朝廷并未有关于亲眷的旨意下来。但将军一生忠勇今日却惨遭枉死,怕是有奸佞之人从中作梗。安全起见怕是你只能远远看上一眼。
并且这莲溪庵也再呆不得了。还有你的近身婆子。我们此去带着她并不方便。我已让恕己带着她去别处暂避。”休空说道。
谋反却不褫夺封号?薛婵有一刹那犹疑。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对。
情势混乱,薛婵只得点头。转身随意收拾起一个小包袱就随休空出了大门。
薛婵自幼虽生于武将门庭。不似一般大家小姐扭捏娇气。但忽经这等生离死离别惊天巨变。免不得伤心郁结。但又一直兀自隐忍。休空见其如此。怜其遭遇。免不得以禅理轮回多加宽慰。
修短有数不足较。人生如梦死始觉。
薛婵感激其庇佑之心。只尽力逼迫自己拿出如常神色来。
因为薛婵执意等父母下葬。休空只得领着薛婵在城内暂时找一家不太热闹的客栈住下。僧尼出入太过眨眼。薛婵又无心思动弹。二人便只在客栈住了下来。一应吃食皆是店家供给。
转眼已是昭武将军出殡之期。将军爱民又赫赫威名。虽以谋反之罪赐死。仍是有很多百姓前来围观。
薛婵带了一副白纱幕篱站在熙攘人群里。一身白衣。如同缟素。眼泪擦都擦不完。
“欸。堂堂昭武大将军。怎么圣上审也不审。就这么给赐死了……唉。”
“谁说不是呢。北疆那几年。不是昭武将军守着。怕是那铁勒族人早把马放在咱们京城了。”
“嘘。快莫要胡说。小心官府抓了你给将军陪葬去!看你那一声儿的儿子谁给你养。教我说。这将军。还是去打仗的好。这在朝为官。难呐。唉。”
“难。便是难也好过我们做百姓的。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能任人鱼肉的份儿。”
“你小子还是知足的好。百姓难。不过难于生计。小心避让顺从着官爷们。再难总不至于掉了脑袋。”
“唉。生计艰难我还是快回家去。哄我那一声儿的孩儿去。我娘子身体不好。我还是快快看顾去。”
“唉。走吧走吧。造的什么孽呦。”
薛婵听着人声议论。心里万般痛楚只化作无尽泪水。她来莲溪庵前夜。去拜别爹娘,爹爹还夸她聪慧果敢。巾帼不让须眉。母亲还给她装好了她的新夹衣。短短数月之期。怎知竟是这般阴阳两隔。
人群忽然躁动。薛婵知道此刻棺椁该是行径此处。不免向前走动张望。
有宫里的引礼太监为头首。先行的是楠木漆金大棺后面错三步紧跟的是桐木雕花的女棺。前面是府上老管家薛忠捧灵。库房陈二执招魂幡。后面跟着哭丧撒钱的也都是府上旧人。
想来这事并未有过多牵连。薛婵默默退出人群。
在僻静的胡同口,对着丧队离开的方向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白纱遮掩的脸上一脸倔强。
女儿不孝。不能为你们送终。但总有一日。我要此冤得雪。
癸巳蛇年。以昭武将军薛怀策、兵部侍郎吕行风、洪州节度使刘存已为首的十三人意欲谋反。
一时朝野震惊,皇帝震怒。赐昭武将军、兵部侍郎自尽。刘存已等数十人午门斩首。
然帝仁爱嘉佑,念其功苦。虽责不忍诛其族。待薛吕伏诛。听闻有吏部官员上书请求彻查谋反一案余孽。直接被皇帝以弥章匪事以乱国之罪给下了狱。
百官不敢揣度圣意。此事就此按下。慢慢归于平静。史称昭武之乱。
功过是非。不过史官一支笔。
癸丑岁末。京都下了一场大雪。是呵气成霜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