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转眼又是一年寒冬凛冽。
薛婵裹了一件大红披风。走在永安街松软的积雪上。
远远望去。似一朵红梅。落在皑皑白雪中。
绣了缠枝牡丹的粉色鞋面上。因为行的急。沾了点点污泥。
薛婵停下来跺跺脚。呵出了一口白气搓搓手。她抬头看了看天。黎明时分的天色。鸦青里透出几分鱼肚白。高远而又辽阔。
自昭武之乱。她远走巴州避难。到如今,整整五年。
她终于。又踏进了这生她养她。又逼得她走投无路的京城。
昔年将府千金。如今茕茕孤女。
世事变幻。恍若一场大梦。
永安街走到尽头。是倒袖儿胡同。左起第三家。门上贴了关公画像。
就是这里。
薛婵上前叩了门。厚重的木门因着下雪。底下半截被上涌的潮气浸的暗黑。门环上一层薄薄的积雪随着她叩门的动作被振落下来。
“谁呀?”一个苍老的嗓音。自院内传来。
短短两个字。落在薛婵的耳中心上。激的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想张嘴说话。却只觉得喉舌之间酸涩难忍。寒气入口,更是发不出声来。
她只得抬手又叩了三下。
“来喽。”
是人行走在雪地上的声音。一步快似一步。踩着的。是薛婵层叠的过往记忆。
“吱呀――”
门被打开。一个留着山羊胡,裹了一件粗蓝布旧棉袍的老人立在门内。
老人的眼睛不大,但却瞪得圆睁,一动不动的望着眼前裹着披风的少女。
少女笑了一下。他的眼睛里便迅速的升腾起一片水雾。
“小姐啊――”一声呼号,饱含了千言万语。落在薛婵耳中,亦是感慨万千。
老人忽然曲膝跪了下来。眼泪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蜿蜒流淌。
“小姐啊――小姐啊――”老人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是无从说起。只得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小姐二字。
“忠伯。快起来。”薛婵眼眶发热,伸手端扶着薛忠双臂,将老人家搀了起来。
薛忠只自顾自的摇头。眼泪像是再也流不完一样。苍老的嗓音裹着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在这寒冷清晨里让人莫名觉得悲伤。
良久。薛忠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垂着腰对薛婵道,“外面风冷,小姐体弱。还请小姐。先进屋说话。”
他的脊背。弯出一个绝对恭谨的角度。一只手向门内伸着。这个动作与薛婵记忆里的无数个身影重叠。
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而此刻,他却还拿她做当年的小姐。示意她先行。
“嗯。”薛婵点头应着。
及至屋内。薛忠让薛婵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又为薛婵沏了杯热茶,双手捧着递上来,“我这里没有好茶。小姐将就着暖暖身子。”
薛婵笑着接过。微微吹了一下。然后轻轻的啜了一口。
薛忠看着薛婵喝了茶。又慌张着去笼炭盆,“小姐畏寒。您等着。薛忠为您把这火生的旺旺的来。”
等到薛忠将一切收拾妥当。便来到薛婵面前。
抻了抻身上的棉袄,便又要给薛婵磕头。
薛婵慌的上前扶了,“忠伯快起来。你我主仆五年未见。您不夸我长高了。却只顾的磕头做甚。”
薛忠知道薛婵体谅他一片赤诚,有意开解,便依薛婵的意思。搬了只板凳在薛婵旁边坐了。一双皴裂的粗糙手掌在腿上紧张的来回搓着。
薛婵将茶碗放下,环视了一遍屋内陈设,三间瓦房。物件不多。但收拾的整洁。
“薛伯这些年。身子可还康健?”
故人相问。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可也不好。”薛忠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半辈子跟着将军。如今将军夫妇蒙难。我虽苟活。却还不如随了将军去。”
说着眼里却又涌出一丝鲜活神色,“如今好了。如今小姐回来。薛忠活的高兴。”
薛婵心下动容。她经历巨变。当年走的匆忙。却有人。因为她此刻尚在人世而真切的高兴。
“我这些年,远在巴州宛地。日子虽苦,但也算平安。时运如此,忠伯不必太替我难过。”
薛忠眼里的心疼,薛婵看的不忍,有意宽慰。
“我这次回来。是想查明爹爹当年谋反一事的真相。”薛婵低头。望着自己鞋面上的一点点污垢,“我不想爹爹。九泉之下。背负着乱臣贼子的骂名。”
“薛忠何尝不知道。依将军的性子。那皇位便是给他。他也不屑于去做的。将军在的时候。常说的。就是这些年保家为民。亏了夫人与小姐。奉召回京后。原想着能够阖家团圆。谁料想……”
薛忠眼中有泪。摇头叹息。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薛婵抬了头。望着院子里一地白雪。
这五年。她的眼泪。早就在翻来覆去的夜晚。流干净了。
“忠伯不必难过。我定是。要为爹爹找回公道的。”薛婵伸手。在薛忠的手背上。安慰的拍了拍。
“小姐。”薛忠似是有所犹疑,沉默半晌,还是道,“小姐。薛忠口笨,望您体谅小的一番心思。您这诗书学问。薛忠是知道的。可小姐一介女流。您的脖子还没人家的指头粗。”
薛忠说着,偷偷打量了一下薛婵神色,见她仍是含笑坐着。便接着道,“小姐万事。还要念及自己是将军唯一骨血。一定要保重自身要紧。”
薛婵知道。薛忠这些年无她音讯,必是担心不已,这番自己回来,他自是不愿意自己再入险地。便笑道,
“忠伯放心。我马上就不是一介女流了。”
说着便回身将自己带的一个小包裹打开。挑挑拣拣的找东西。
薛忠不知薛婵所说何意。便安静的看着薛婵动作。
“劳烦忠伯。为我打盆热水来。”
薛婵从包袱里挑了几个精巧的彩釉小瓷瓶出来,一边往桌子上摆着。一边吩咐道。
“得嘞。”
薛忠起身向厨房跑去。哪怕是小姐让他掀了他这房子屋顶。他也不会有分毫犹豫。
他家小姐呀。聪慧。小姐自然有小姐的道理。
等到薛忠端了半盆热水过来。薛婵先绞了帕子。给自己净了面。又将瓶子里的东西在一个小茶碗里面添水化了。轻轻的涂抹在脸上。
又从包袱里找出一块似纸又似羊皮一样的东西。轻轻的贴在脸上。
待到薛婵将脸上的假面皮。一点点的抹平摊压好。反复确认没有问题。便扭过头来。望着薛忠,捏了嗓子问,
“忠伯。您可识得我?”
薛忠也不言语。只是围着薛婵看了又看。这活生生的小姐。当着他的面变成了少爷。倒是天下第一的怪事。
“小……小姐?”薛忠试探的问。
“嗯。”薛婵点头。而后又摇头,“叫少爷。”
“少爷。”薛忠叫。
“不错。你记好了。以后本少爷。叫薛峦。”薛婵笑着嘱咐到。
“小……少爷。”薛忠忽然正了神色。薛婵既然有此打扮。就绝不是扮着男儿身玩笑而已。不禁担忧的问道,“少爷。您这是……作何打算?”
薛婵也敛了笑意,正色道,“诚如忠伯所言。薛婵一介女流。脖子还没有别人手指粗。我困于闺阁之内。又如何为爹爹平反昭雪。”
薛婵将眼睛向上抬,不让眼泪流下来。在过去这五年。她无数次的痛恨自己生为女儿身。有冤不能报。有仇只能忍。
良久。薛婵才继续说道,“所以。所以我必须成为男子。才有可能。为爹爹洗刷当年的冤屈。以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薛忠本想再劝。可又思及将军之死。心中亦是悲恸不已。
随即拱手道,“薛忠贱命一条。但蒙将军教化多年。尚不至于一无用处。凡您驱使。薛忠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薛婵福身,仍按女子礼回礼。朗声道,“忠伯恩义。薛婵没齿不忘。”
薛忠忙的将薛婵扶起来。
“小姐折煞薛忠了。只是不知。小姐下一步。要如何行事?薛忠跟随薛怀策多年。并无妇人寡断。既然要为将军平反。
那便落棋不悔。这第一颗棋子落下来。那就没有回头路。
薛婵忽然换了轻松笑容,道,“接下来。还得劳烦忠伯。与我说解一番。这京城。现下最热闹的茶楼是哪家。最有名的厨馆又是哪里。这京城里最近刮的风又是姓了哪家的姓。”
薛忠心下明白薛婵用意。便起身为薛婵添了壶热茶。
“小姐进城之时。可曾听过一句俗语。”薛忠在长凳上坐好。
“倒不知是什么俗语?”
“裴家善。郭家恶。苏家门前支油锅。”薛忠将裴家的裴字咬的极重。又将那个善字吐的极轻。
薛婵从里面听出来了一股子的轻蔑语气,果然,薛忠接着道,
“在我看来。那裴家也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善人罢了。那裴家的公子裴玄贞。几乎买下了京城所有的药铺医馆。逢每月初一初七和十五。都出资让各大医馆的大夫免费把脉开方。那些没银子看病的落魄清苦人家。便因此感念他家的好处。”
薛忠说着露出了鄙夷神色,“可我却知。这上梁不正,下梁也难好到哪里去。当年将军识人不明。与那裴彻是何等的推心置腹。原来不过是将军自己一厢情愿的将相和。谁能想到。这人转身竟然参了将军谋反呢。”
薛婵听到薛忠提及父亲与裴玄贞。心中像碎石抛进春水。激起千层浪。
一会儿想起那个稗子草编成的小兔子。一会儿又想起爹爹慈爱的脸。
薛婵静默良久,而后语音涩然道,“爹爹当年。从不愿意与人争。他想要的。不过是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谁说不是呢。可如今。将军常埋泉下泥销骨。倒剩他裴氏一门。散些个琐碎银子。便做起了善人。比起当年将军。舍命护佑北疆。当真是让人瞧不上。”
薛婵觉得裴家出资,安排大夫为清苦人家把脉开方。却是算得善事一桩,便接着问道,“那裴氏除却这一宗善行。可还有别的作为?”
薛婵这一问。倒把薛忠问了个正着,只见薛忠脸上的鄙夷神色愈甚,
“您可问着了。这裴家的少爷。除了这一件事别的可什么也没干。倒是端的会做出个慈悲的样子来。要我看。便连这件事。也做得几分纨绔子弟的作风来。”
“哦。此话怎讲。”薛婵不解。只看薛忠神情。倒是觉得薛忠已看出这里的门路来。
薛忠说的口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接着道,“依小姐看。这大夫治病。可否挑选病人?”
薛婵想了想,“医者仁心。自然是一视同仁。”
薛忠赞许的点头,“诚如小姐所说。薛忠也是这般以为。可小姐却不知,那裴家的公子。让那坐堂的大夫。凡遇十二至二十岁的女子。皆留其画像名姓。一一送到裴府中区。这般浪荡公子行径。怎当得这个善字。”
“那裴公子。留这些女子画像名姓。所谓何事?”薛婵一时有些不太明白,裴玄贞行此事的意图。
“所谓何事?他一个金尊玉贵的少爷。留人家良家女子的画像。不过是为了美色二字。
虽然及至今日。也没见他娶哪个姑娘过门。不过是因着没遇到合适的。”薛忠觉得。
这裴家的公子之所以能得这善名。不过是因着大家都没猜透这公子爷的龌龊心思。
“哦。原来如此。”薛婵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来。
他在羞阳亭潋滟的湖光水色里。裹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一步步向她走来。牵了她的手。
那一日的日光医书还有沉月湖里淡淡的药香气。都慢慢的远去。
她记得清晰的。只有不久那日,穿过长街的棺椁和满天飘洒的纸钱。
“且不管裴家是否是真善。忠伯快与我说说。郭苏两家又是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这郭家。与裴苏两家有所不同。裴苏两家。都是正经诗书考取出来的官职。吃了皇家的饭。就是天子的人。
可这郭家。却是地地道道的商户人家。
本来这郭家不值得与裴、苏二家相提并论。可去年皇上为太上皇。修缮临阳行宫。
皇上下了旨意。要以天下子民奉养太上皇。朝廷那榜子刚贴出来一日。郭家那老油虫便揭了榜。捐了足足九千两白银。便是皇上。也知道京城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即是为朝廷纳粮捐银。怎地落得个恶字?”薛婵不解。
“小姐有所不知。这郭家老爷郭元宝。一向有龙阳之好。本来他豢养些穷苦人家卖掉的孩子。折磨处置。倒也风平浪静。
不想。去年纳捐之事过去不久。这郭元宝想起个巧宗。却是要将他豢养的那些个小童。自相残杀。
取出个最有本事的来。他再将这个最有本事的慢慢折磨。他便是以此取乐。实在是。混账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