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丁一说话,陆羽立刻便觉出,他对自己的敌意消失了。于是他便也回以善意的微笑,起身挪向车门。
他刚一动,那家丁便探过身搀住了陆羽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下了马车。
一出车门,陆羽便迎上了家丁们关切的目光。等到王老三也从车上走下后,众人便齐身对着陆羽躬身一礼,然后便低着头一动不动了。
陆羽顿时一愣:“各位,你们这是干什么?”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去扶他们。
但他此时手脚绵软,自己站着都有些摇晃,哪还有余力去做别的?一番拉扯之下,连最瘦小的家丁都没拉起来,弄得陆羽自己都哭笑不得。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呀?”陆羽苦笑着道。
王老三抬起头来,情真意切地说道:“多谢陆公子甘冒大险,护我家小姐平安。”
“多谢陆公子!”家丁们齐声应道。
“大家不用这样,这是我分内之事,哪里值得上谢?”此刻陆羽也明白了,家丁们对他的恶意是为何消失的了。
“陆公子,我们这群混人之前还对您不敬,实在是罪该万死,请公子责罚。”说完,王老三便又低下了头,摆出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
不光是他,其余的家丁也都是一般模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候着陆羽的发落。
然而瞧着这一幕,陆羽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反而生出一股苦涩的感动。他抽了抽鼻子,涩声道:“大家起来吧,我都明白,大家之所以对我有敌意,是因为王斓妹子的死。这恰恰说明大家与她感情深厚啊!我已经又负于她了,又怎么能因为大家对她的真情责怪你们呢?”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响起了压抑着的啜泣声。几乎每个人都沉浸在了对王斓的回忆中,一时难以自拔。
过了片刻,王老三率先回过神来。他收住涕泪,沉声喝道:“好了,先进客栈再说吧,大街上这么多人,别让人看笑话了。”
人们这才收起悲戚,抬着棺椁进了客栈的大门。
这一次他们不需要再与难缠的伙计打交道了,因为这家客栈就是金陵王家的产业。刚一进门口,立刻便有王家的人迎了出来,朝众人道一声辛苦,而后便接过了棺椁,引着人们去房间歇息。
趁着这个空当,陆羽询问了一下王老三,才知道如今他所在之地已是汴州了。
原来他将王斓的棺椁送上岸之后,王老三便被河水冲到了他的身旁。原本以王老三的力道,抓住河岸是有些困难的,但好在他抓住了陆羽。
这一抓,险些将神志已失的陆羽也扯下来,幸好王老三手疾眼快,另一只手一把扣到岸上,顺势攀了上去,又将半身悬空陆羽拉了上来。
之后,他在岸边寻了根长木杆,这才将还没被冲走的家丁们一一搭救上来。
上岸后家丁们打听了一下,此处离汴州已不远。于是他们便从附近的镇店上买了两辆马车,一辆放棺椁,一辆载着陆羽,花了约莫半天的时间,来到了汴州城。
数年前,皇帝曾下令将汴州城更名为陈留郡,似有意缅怀两汉。但汴州之名自武德时启用,至今已逾百年。所以无论是汴州本地人还是外地人,还都习惯称其为汴州。陆羽也是只知汴州,不知什么陈留。
住进了客栈之后,王老三便与客栈的掌柜商讨起了继续护送王斓灵柩还乡之事。虽说此时不过刚过晌午,但筹备马车等一干物资必然要耗费时间,那几名被河水卷走的家丁的身后事也要商量着处理,再加上人们身心俱疲,于是众人便决定,在汴州休息一日,明日一早再启程。
决定了此事后,众人的饭食便也备好了。饱餐了一顿后,陆羽觉得气力恢复了不少,再将般若功运转几个周天,疲乏感缓解了大半。
闲来无事,他清洗了一下身子后便出门到了街上,开始在汴州城中游走。
比起两京的繁华,汴州显得要普通的多。铺路的条石都已没了棱角,边缘光滑如同卵。街边的房屋也都甚是古旧,缺了角的瓦与掉了漆的墙随处可见。
在这的街道上漫步,陆羽的心不知不觉间便静了下来。瞧着周遭的一切,他忍不住开始想象,百年前这里的人们,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时,身旁人的谈话声却一丝一缕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今天这是怎么了?街上有点冷清啊!”
“你不知道吗?今天密宗的不空和尚在大相国寺说法,那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女人们都去听了,所以这街上才没了人。”
“不空和尚?我好像听过我一个江湖上的朋友说过,他武功很高,是号称什么三什么二当中的一个。”
“这我不知道,不过他蛊惑人心的本事肯定不小……”
说着,这两人便从陆羽的身旁经过,渐行渐远了。
而陆羽却渐渐地慢了下来。停住脚步思考了片刻,他便向右一偏,朝着一个路人走了过去。
“这位大哥,请问大相国寺怎么走?”陆羽礼貌地问道。
那人愣了愣,然后伸手指向陆羽的前方:“你先往前走,然后第三个路口往右转,再然后……”
那人说得很详细,陆羽听完之后便清楚地知道了前往大相国寺的路线。于是他朝着那人道了声谢,便沿着他指定的路线,朝着大相国寺走去。
他相见不空的目的主要有两个:一是为当年对他的误会致歉,二是想问问他知不知道一行的来历。陆羽可以肯定,一行的武功与师门脱不了干系。而他的师父智积对此事是一无所知的,这样一来,解惑的希望就落到了他的这位师伯的身上。
汴州城并不大,去往大相国寺的路自然也算不上远。陆羽不紧不慢地走了约两刻钟,便瞧见了大相国寺的山门。
整齐的碧瓦下是漆成朱红的墙,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挂在门楣的正中,显得庄严宝象。匾额上那“大相国寺”四个字则写得龙飞凤舞,格外地恣意张扬。
山门前并未有人看守,陆羽盯着匾额看了片刻,便迈步向前,登上石阶,踏入了山门之内。
面前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两座小楼分列左右。走得近了,便能看到各自檐下挂着的“钟楼”、“鼓楼”的牌匾。
再向前,便是宽敞的天王殿。天王殿的正门敞开着,正对着门的前方摆着高大的香炉,云雾般的香火升腾而起,使大殿内的佛像显得影影绰绰。
一个满面春风的少年僧人站在香炉的旁边,他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浓眉大眼,瞧上去甚是讨喜。
见陆羽上前,立刻便热情地招呼道:“这位施主,可是来听不空禅师传法的?”
“正是。”陆羽点了点头。
“即是如此,还请施主请一炷香,表一下礼佛之心吧。”僧人笑眯眯地说道。
“好。”陆羽见对方说得有理,也不犹豫,立刻便从僧人身旁的托盘中拿出一支香,然后看向了燃火的铜炉。
“施主且慢,”僧人阻止了他燃香的举动,“这香火钱……”
“哦,”陆羽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给钱,赶忙问道“那一炷香要多少钱啊?”说着便开始在怀中翻找起了铜钱。
“一两银子。”僧然淡然地应道。
陆羽愣了片刻,而后勃然大怒:“一炷香你要我一两银子?你这比黑店都黑吧?”
“施主错了,”僧人双手合十,“黑店是谋财害命的地方,贫僧只谋财,不害命。钱财乃身外之物,怎么能说贫僧比黑店黑呢?”
“好你个小和尚,”陆羽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恶狠狠地丢给了他,“没事多给自己念念经吧,当心死了之后进刀锯地狱。”
“哦?”僧人眼中一亮,“施主对佛法有些了解嘛!不过我这里明码标价,你愿买就买,不买就算,怎么能算买卖不公呢?若是这样都能入刀锯地狱,那天下还有能逃得脱的人吗?”
“我懒得跟你说。”陆羽将他往一旁一推,“现在我给了钱,可以进去了吧。”
“当然可以,”僧人点了点头,“不过香已经买了,施主不亲手点一下吗?这样可是会加功德的啊!”
“这点功德我送你了。”陆羽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迈步进了天王殿。
天王殿**奉的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佛像纯金打造,制作很是精巧。然而陆羽只是扫了一眼,便从它身旁绕开,走到了天王殿的后门。
不空的声音也从这时开始,传入了他的耳朵:“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从八岁到十三岁,陆羽一直都住在龙盖寺中。所以尽管他心中抗拒,却还是耳濡目染地记住了不少的经文。而这时在他耳边回响着的经文,他更是烂熟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