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了瞧这柄陪伴了自己多年的长剑,史朝义抬起头,将目光越过城头,投向城中那一盏盏或明或暗的灯火。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史朝义从小就常常听到这句话。有时是从教书先生的口中,有时是从那些为躲避战祸迁往内地的人们的嘴里。
边塞战事一起,很多人可以逃走。但史朝义不能,因为他的父亲是戍边将军。
从十四岁开始,他便骑马出征,跟着父亲冲锋陷阵,到现在已是七年有余。
这七年多以来,史朝义并没有碰到灭国屠城的惨烈战事。但那一场场从阵亡数字上看,只能算小型的争斗,却也足以让他彻底地厌倦了战争。
但他又不得不参战,不得不杀人。
上月,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率大军征讨契丹,因为指挥不当而导致惨败。数千名将士在几日之间,便化作了一具具冰冷僵硬的尸体。而那些人中,有不少都是与史朝义肝胆相照的弟兄。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弟兄们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情景不时便会闯入史朝义的梦中,让他一次次地在午夜惊醒,被冷汗浸湿了衣衫。
士兵们不时响起的笑声从一墙之隔的城楼中响起,震得城墙发出轻微的蜂鸣。
听着他们的欢笑,史朝义也跟着笑了,但笑容里却满是嘲讽。这群头脑简单的士卒们绝对不会想到,他们已习以为常的和平,眼看着便要走到了尽头。而终结和平的一枚重要的棋子,正隔着一面墙,与他们一同喝着酒。
酒壶不知何时已经空了,史朝义的脸上也显出一丝醉意。他注视着城中的万家灯火,眼神中透出一丝温柔。
兵败之后,史朝义随着惊魂未定的队伍回到了平卢城。那时,他的心中也满是愁苦。一方面为战死的弟兄们哀痛,另一方面则担心受到安禄山的责罚。但当他看到自家的窗口透出的那一抹橘黄色的光芒时,他的心便安定了下来。一道纤细的身影在窗口若影若现,那是他的新婚妻子。显然是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那城中的每一盏灯火,是不是都照耀着一个幸福的家呢?”史朝义忍不住想。
但就在这时,他觉得眼前突然一黑,所有的灯火在刹那间熄灭。一点寒芒在月光下悄然浮现,绽放着耀眼而致命的光芒,朝着史朝义迎面而来!
那是一柄蛇形的匕首,弯曲的刃口如一颗锋利的毒牙,在空中划着弧线斩向史朝义的咽喉。握着它的刺客一身漆黑,将潼关城下的千万盏灯火尽数挡在身后,遮住了它们所有的光芒。
电光火石之间,史朝义来不及巨剑相迎。以他的速度只能将手中的酒壶向前一推,迎向那毒牙般的利刃,同时身子向后一倾,避开那致命的光华。
“砰”的一声,酒壶在瞬间化作无数碎屑,纷纷坠落。那道寒光则从史朝义的面前一闪而过,扑了个空。
但刺客的下一击转瞬即至。他单手撑地,左腿如长鞭般甩出,直取史朝义的面门。他的脚尖处银光闪烁,赫然装着一柄尺余长的短刃,好似猛兽那锋锐无匹的利爪。
这一脚来得快若奔雷,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连环招式。而史朝义此时还坐在地上,行动受限。躲,是绝对躲不开的。
于是史朝义如对手一般甩出了左腿,他的脚尖没有装着刀刃,所以比对手的攻击范围小了许多。
但他的速度更快。
钢鞭般的腿后发先至,正中了对手的大腿,发出了一道沉闷的声响。那已经到了史朝义面前的利刃顿时被踢得倒卷而出,连着他的身子一同向他的左侧飞去。
黑衣刺客依旧没有放弃,凌空的右腿顺势踢出,一道与先前一般不二的寒光再度亮起,试图斩入史朝义的身体。
但比起之前那两招,这一招就显得有些仓促,自然也就少了许多变化,多了许多破绽。
于是史朝义就地一滚,终于拉开了双方的距离,彻底地脱离了对方的攻击范围。然后,他双腿一绷,如一条跃出水面的鲤鱼般从地面弹起,探手向下一捞,将古剑巨阙抓在了手中。
五指握住剑柄的那一刻,史朝义的双眼骤然亮了起来。残存的醉意在顷刻间被灼热的目光烧得一干二净。
这时,拿着长戈弓弩的士兵们终于手忙脚乱地冲了出来。他们抄起了插在城垛上的火把,喊杀着向靠近了打斗着的两人。
见此情形,黑衣刺客目光一闪,如脱兔般向后一跃,纵入了夜色之中。而后,他贴着条石堆砌的城墙飞快地滑落,如一只灵巧的壁虎,无声无息。
如此一来,站在士兵面前的便只剩下了史朝义一人。一只只明亮的火把顿时如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了中央,每一支火把的下方,则各自站着一个杀气腾腾的士兵,他们手中的长戈利刃,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史朝义的背后,便是那一面笔直如剑、高不可攀的城墙。而他,可没有黑衣刺客那样神乎其技的壁虎游墙功。
但他有他自己的办法。
毫不理会那些目露凶光的士兵,史朝义背对着他们张开了双臂,从百尺高的城头纵身一跃,如一只大鹰般腾空而起,冲入了夜空。
下一刻,他便如流星般直坠而下,速度越来越快,转眼间便赶上了那先行一步的黑衣刺客。但坚硬的方石地面也已经近在眼前,若他以这样的速度落到地上,定然会筋骨尽断,摔成一滩肉泥。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史朝义伸出了之前蜷缩着的右腿,朝着身后的城墙用力一蹬!
闷雷般的撞击声响起,城头上的士兵只觉脚下的地面左右摇晃了一阵儿,然后才归于平静。他们被这一脚惊得呆在了当场,一时间竟忘了追击。
而史朝义则借着这一脚的力道止住了下坠之势,以平缓的速度从容地向地面落去。
不过如此一来,他与刺客间的距离便再度拉开了。刺客趁机加速下行,转眼间便落到了地上。而后他脚尖一转,如幽灵般向远处掠去。
史朝义则在此时伸出了左腿,他的脚再一次踏在了城墙之上。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借着这一脚的力道纵身向前,刹那间便来到了刺客的头顶。而后双手高擎着巨阙,将这柄宽近半尺的巨剑连带着剑鞘砸向刺客的头顶。
这一招看似简单,却是史朝义的杀招之一,名为劈山。一剑劈出,刺耳的风声便将刺客的整个身躯笼罩在内。即便是他的速度足够快,能够向两旁躲闪。那宽大的剑刃只要轻轻一转,便能将他纳入巨剑的攻击范围之中。
刺客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没有试图躲避,而是转身面向史朝义,抬起双手迎向那从天而降的巨剑。他双手的小臂上,戴着精铁的护臂,在月光下闪着晦暗的光。
“砰”的一声,带鞘的巨剑砸中了刺客的双臂。那精铁的护臂顿时被砸得凹陷了下去,失去了应有的形状。清脆的骨裂声也从刺客的双臂响起,显然这一招之下,他的双臂便已受了重创。
骨裂的疼痛,放在常人身上,已足够让人晕厥了。但那刺客却如同丧失了痛觉般一声不吭,并且还趁势将双臂向上一翻,用双手的手肘锁住了那带鞘的长剑。
若这是一件钝器,刺客的应对是极恰当的。但此时他面对的,却是一柄剑。
史朝义一按剑鞘末端的机簧,暗金色的剑光便从剑鞘中呼啸而出。剑刃向后转过一个半圆,四尺长的剑刃才彻底地显露在夜空之下。
而后,随着它主人的舞动,暗金色的剑刃如化作一道奔涌的海浪,朝着黑衣刺客的脖颈横扫而去。
这一剑,名为断浪。
与上一剑的霸道截然不同,它显得很是缥缈难测。前一刻,波浪般的剑光似乎距离还刺客有些距离,但下一刻,它便贴在了刺客脖颈之上。暗金色的剑光吞吐不定,似乎立刻便要让这名不速之客身首分离。
就连刺客自己也已经接受了现实。他垂下双手,将空了的剑鞘拄在地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但这一剑却没有继续斩下。暗金色的波浪迅速地平复下来,显出了厚重的剑身。史朝义伸出空着的左手,一把抢过对方拄着的剑鞘。然后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黑一,你在这里装神弄鬼搞些什么?怎么?你们家二公子想杀我?”
刺客的双眉微微一动,显然对史朝义发现他的身份有些意外。而后他无奈地睁开了双眼,很是疲惫地说:“史公子,你居然认得出我?”说完,他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他也不是铁打的,受创的双臂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冷汗也从他的额角不住地涌出。
“刚才不是很汉子吗?现在怎么了?撑不住了?”史朝义嘲笑道。但接着,他目光一凛,将长剑向后一撤,沉声道:“那群士兵们追过来了,先撤再说!”说着便向右一转,钻进了身旁那条幽深的小巷。
黑一愣了片刻,最终沉默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