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的办公室是锁门的,沐溪隐向经理借了钥匙进去找书,遗憾的是没有找到第二本。她花了一些时间上网搜索,惊喜地在一家网络二手书店找到了这本书,几乎没有考虑就买下了,收货地址填写的是灯塔里咖啡馆的地址。
为什么想到买一本书送给他?她觉得只是表达一下自己微小的善意,就如同他会掏出钱给那个乞丐。
她收到书后等着他来,不过之后的两天他没有出现,她暂将书锁在抽屉里。
不仅是他,这两天骆姐也不在,应该是去旅游了,她心里希望骆姐能尽快找回生活的热情。其实在她眼里,骆姐并不是一个活得糟糕的女人,至少有能力一个人在这座城市生存,但由于每个人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不同,她也没资格去定义别人生活的好与坏。
缪乐妮倒是和她亲切起来,因为她愿意帮她预留老座位,使得她顺利地坐在那个清瘦单薄的背影后面。作为回报,她又有了一盒水果糖。有时候,一边吃水果糖一边看缪乐妮痴痴的目光,她也能感受到一种酸酸甜甜的情愫。
服装设计师依旧在速写本上奋笔疾书,小情侣互喂八宝粥喝,郁郁寡欢的中年人今天的心情也不怎么样。
她转过头向窗外,天已是蓝黑色的了,需要眯起眼睛,朝更远的地方看去才能发现依稀的光点,来自江对岸的一幢大厦的某部分。
经理说在这里工作的人必须承受一定的孤独,这话没有错。这个时间是爸爸妈妈讲故事哄孩子入睡的时间,是小两口窝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聊天的时间。
在这个时间段,依旧工作的人是没法完全感觉不到落寞的。
他出现在周五的晚上,刚上楼的时候她就看见他了。当她正准备打开抽屉找书,一句十分突兀的话在耳畔响起:“你有钱吗?有的话我现在去你家。”
她的手停住,回过头看见常坐在十八桌的美女娄悦丹放话给总是找借口过来搭讪的唐河洋。
唐河洋尴尬地解释:“你误会了,我只是邀请你一起去看话剧,没有别的企图。”
“看完话剧呢?我们还能做什么?你这个人真不坦白。”娄悦丹不留情面,“不如直截了当,你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能不能给予彼此想要的。不能就不要浪费时间,别整天找我聊天,我已经够烦的了。”
唐河洋无言,和木头人一般。
娄悦丹取下手腕上的皮筋,坦然地扎好自己的长发,然后冷冷地走下楼去。
唐河洋面色灰败地回到座位,喝八宝粥的小情侣立刻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而当他走到沐溪隐的面前,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表情没变化,照例点了一杯常喝的咖啡。她给他下了单,想了想还是决定等他离开的时候再将书给他。
被拒绝的唐河洋自尊心受伤,发了一会儿呆后反应过来,决定立刻逃离这个地方,想清楚后就拎着包走过来买单。面对面的时候,沐溪隐意外地发现他嘴唇破了一块皮,大概是自己咬破的,于是说:“你流血了,要止血棉吗?这里有。”
“不用了。”他声音烦躁。
“就在这里,给你。”沐溪隐的右手在抽屉里找到了东西,拿起来递过去。
“没听见和你说不用了吗?”他的口气在瞬间差到了极致,“我今天够倒霉了,现在心在滴血,是一个破止血棉可以解决的吗?不用你贩卖廉价的同情心。”
沐溪隐的手停在半空中,当真有些尴尬。
她并没有讽刺他的意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故意错解她的话。
这时候,左边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她是好意,你不想接受又何必讽刺?”
她听见了,心里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关注一件和自己无关的小事情。
唐河洋哼了一声,合上钱包,转身离开。
小插曲过去后,沐溪隐朝他的座位看去,他已经在看书了,她看了她一会儿,一颗心渐渐安静下来。
零点一过,咖啡馆的客人没剩几个了,倒数第二个走的是服装设计师,他买单的时候不忘对沐溪隐说:“你有兴趣当我的模特吗?”
“邱,我没当过模特。”沐溪隐说。
邱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服装品牌。
“平面模特,不用走台步,很简单的。”他抬一抬下巴,“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
沐溪隐依旧摇了摇头。
邱没趣地走了。
沐溪隐见没有其他人了,便拿出抽屉的那本书,朝他的座位看过去,没想到他竟然睡着了。她见状轻轻地走过去,准备叫醒他,谁知刚靠近他就睁开眼睛,侧过头来,明显并不是入睡状态。
他的目光落在书封上,问她:“你找到了?”
“我们这里没有第二本了,这本是我在网上的二手书店买的,你拿去吧,不用还了。”她坦诚地告诉他。
他有些意外,接过书后说了声谢谢,抬眸看看她。
“不用谢,举手之劳。”她发现自己正在被打量。
这是他第一回认真地看她,见她中等个子,身材纤细,连脸型也是瘦的,皮肤干干净净的一点瑕疵都没有,五官比较分明,尤其是额头和鼻尖,显得英气。此外,她说话的声音很清脆,还带有一些乡音。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说:“我把书钱给你。”
她摆了摆手,“不用了,一本书而已,还不是全新的。我们要关门了,你也快回去吧,熬夜对身体不好。”
他没有继续客气,拿着书站起来。
他离开后,小必和许之松也走了,今天轮到沐溪隐一个人收拾二楼的卫生。
秉着节约用电的原则,她关掉大部分的灯,只留下一盏小的,拿着吸尘器给地板除尘。
吸尘器旧了,不断发出杂音,听的时间长了耳朵嗡嗡的。有一刹那,她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幻听,总觉得室内还有一个声源没有关闭,无法分辨的,有些不寻常。等她感觉到真的很不对劲,关闭吸尘器,停下来回过头一看,呼吸都快停止了。
一个陌生人站在吧台后,拿手电筒照着收银台的抽屉。
是一个小贼。
她当下第一个想法是,迷糊的许之松忘记锁门了。
小贼很快察觉自己已被发现的事实,并没有任何的惊慌,显然在蛰伏于楼梯口时已经细致地观察过了,这个瘦小的服务员压根不足为惧,就算她大喊,也未必有人来多管闲事。这样想着,小贼的心情有了一丝惬意,一边收刮抽屉的纸钞和硬币,一边向她抛出问题:“你们一天的营业额这么低?现在大家都不用现金交易了?这样我真的没法交差。对了,你的皮包在哪里?有没有过得去的东西?”
“你住手!”虽然害怕,沐溪隐还是坚决地提声,“再不放下钱,我要打电话报警了。”
“报警?就你一个人?你有这能耐吗?”小贼停下手,表情森然,下一秒钟就抬起手电筒往她身上一照,眯起了眼睛,“你长得还蛮好看的。”
他慢慢走出来。
沐溪隐后退一步,右手去拿口袋里的手机,还未等手机屏幕的光线亮起来,已经被冲过来的人用手臂用力打落在地,手机滑向了一张沙发的底下。
沐溪隐来不及用眼睛去找,腰间多了一股陌生粗鄙的热意,她心头一惊,顺手抓起吸尘器手柄朝这个小贼打过去。
小贼用左手臂狠狠挡掉,手柄脱落在地上,他赶在她之前迅疾捡起,往她脖子上猛砸一下,她瞬间痛到眼泪都快掉出来,大喊救命。小贼充满恶意,又往她后背心重重打了一下,这一回她感觉心脏一个收缩,疼得缺氧,没站住脚就趴在地上了。
小贼观察她痛苦的模样,等待她再一次爬起来,他再敲她一下。敲哪里好?他得考虑一下,哪里能让她极其痛苦却还能吊着一口气。
她没有选择站起来,而是费力地爬向不远处的沙发,她看见了自己的手机。
当小贼看清楚她的意图,怒气一下就沸腾了,跨一步上前,拽起她的的手臂就将她整个翻过来,抓起手柄想都不想就乱挥下去,这一回不管是她的头部、脸部,甚至是无比脆弱的眼睛,他都无所谓,他只想快点教训这个到现在还不识相的女人。
他打下去,她的脸及时闪避开了,他打偏后重来,却感觉身体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重心,不得已弯下腰去,感觉左腿一阵刺痛,显然是有人在对他进行连踹,他很快倒在地上,松开手柄。
手柄被人捡走了,他的脖颈一记剧痛,暗骂一声,这力道太狠。
躺在地上的沐溪隐本来是靠最后一丝想保命的意志在撑,直到有人抱起她,她才放心地晕厥了过去。
但她的潜意识没有中断,迷迷糊糊间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在不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剪断了她的书包背带,摘下书包扔进喷水池,她跳下去捡回自己的书包,他们又扔一次,她又跳下去捡……直到有老师走过来喝斥那些人的恶作剧,那恶劣的、愚蠢的游戏才不得已被中断。
喷水池的水很凉,等她站起来,拎着已经不能用的书包回到家,脱下湿冷的衣服,打开取暖器,等第一缕热意钻进皮肤毛孔,她找回了安全感。
“醒了。”他言简意赅说了两个字。
她脑袋昏昏沉沉的,任由一种钝痛发散开来,费力抬起眼睛,找到他的眼睛,对焦。
“动一动脖子。”他说。
她动了动,还算正常。
“接着呼吸。”
她深呼吸,有些胀痛。
“你认识我吗?”他又问她。
“你……”她老实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不重要。”他站起身,呼叫护士进来。
很快,她被一个护士很温柔地扶起来,拿听诊器按住后背,她想拨开头发,却意外地碰到了耳朵上的一块纱布,疑惑地看向他。
“有一个口子,缝了两针。”他告诉她。
等护士走后,她才知道他怎么又折回去了。
原来他走出咖啡馆后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对面的便利店买东西,也幸好他在便利店多待了一会儿,隔着玻璃看见对面二楼窗上有两个古怪的剪影。
她听完他的话,很是自责:“我真的很蠢,竟然没有去检查门有没有锁。”
他对她的低级错误不予评价。
“谢谢你。”她声音有些哑了,“你现在回去吧,等输液结束我自己会坐出租车回家的。放心,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你在这里有其他朋友吗?”他问她。
“没有。”她告诉他,“你可能知道我是来这里自考的,顺便找了一份工作,我老家在藤树县。”
她的基本情况和咖啡馆的一些客人说过,有一回他在场,估计也听见了。
他让她先睡一会儿。
“你不回家睡觉吗?”她问。
“我现在还不想睡。”
哦,她想起来了,来他们咖啡馆的人大部分有睡眠障碍。
她忽然想到一个方法,就告诉他:“对了,我可以教你。你先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只小鸟飞在云朵上。慢慢地,你的翅膀掉了下去,但不用害怕,还有云垫着你。你虽然没有了翅膀,但依旧保持平衡,想象自己乘着这朵云,飘过山川河流,无拘无束。”
话说到一半,她有些尴尬,不得不提醒他:“你必须闭上眼睛。”
“不用教我,我习惯少睡。”
她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慢慢转个身闭上眼睛,却逐渐感觉自己也丧失了睡意,刚才在咖啡馆被小贼偷袭的一点一滴都清晰回忆起来,不免后怕。
“今天幸好有你,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方便的话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我可以送一面锦旗。”
她感觉房间空荡荡的,转过头一看,果然没有了他的影子。
“那个……”她想喊他名字,却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床,拿起输液瓶出去,很快看见他站在走廊那边,旁边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待她走近,听见那位医生对他说:“应书澄,你这么不知轻重?现在听你说才知道你根本不算是认识她,为了一个不熟悉的人轻易出手,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
“不好意思……”沐溪隐打断他们的对话,尴尬地说,“我没有偷听,只是不知道你们在讨论我。”
医生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反问她身上还痛吗。
“没有特别痛的地方。”沐溪隐看着医生,想了想说,“我觉得您没说错,我和他不算是朋友,他确实应该在伸出援手之前考虑一下,万一他受伤了我肯定内疚死了。”
“他是一个正气的人,其实这也是他的优点。”医生说着看了看腕表,“好了,你们都累了,都去好好休息吧。我回办公室,有问题就过来找我。”
“谢谢医生。”沐溪隐转过目光,再次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似乎对她轻易跑出来感到不满,但终是什么也懒得说了,伸手取过她的输液瓶,送她回急诊室的病房。
她躺回床上,很想问他一些私人问题,但考虑了一下后还是压住好奇心,只是说:“我现在知道你的名字了,我决定往你的工作单位送一面锦旗。”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对我越好。”
“……哦。”她只好在瞬间放弃了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感谢方式,心里挫败。
“你想喝水吗?”他取过纸杯去饮水机那边灌了些水,走回来递给她。
“谢谢。”
她喝了一大口,感觉舒服多了。
“还有一个多小时,你可以闭上眼睛睡觉。”
“我现在没有睡意了,可能是今晚发生太多事情了,脑子很乱。”她无奈地看着天花板发愁,思绪飘来飘去和鱼缸里一尾小鱼似的。
一会儿后,她哑着声音说:“对了,我看了那本儿童绘本。我开始并不知道它讲述的是和死亡有关的事,翻了几页后才知道。”
她的声音停下来,思绪似乎是中止了,脑袋又开始昏昏的,右肩膀也变得凉凉的,好像有冷空气钻进来了。
他将她右边的被子拉了一拉,“别说话了,休息。”
她闭上眼睛。
本来以为自己在这里会睡不着,没想到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神经系统。她睡得很熟,连输液结束,手背的针被拔掉也没反应。等醒来的时候,她看见眼前的一幅画面:他清醒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腮,平静的目光里带有一些谨慎,竟像是在看守一件非人类的物品。
触碰到她的目光时他没什么尴尬,也没有说话。
她却想到自己在极累的状况下入睡会有打鼾的习惯,迟疑地问他:“我打呼噜了吗?”
他读懂她的口型,慢慢地点头。
“声音很大吗?”
他依旧慢慢点头。
“那吵到你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摊开手心,将临时买来的隔音耳塞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拿起外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