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穿越小说 > 野望——桓温传 > 第六十五章, 金城泣柳
    太和四年(公元369年)春,纠结了很久的朝廷方面终于批准了桓温的北伐之请。因此,在太和四年(公元369年)的三月,桓温继续上书朝廷,要求徐州、兖州刺史郗愔,江州刺史桓冲与豫州刺史袁真等人与自己一起实施北伐。桓温的第三次北伐,是当年东晋方面的一次重大事件。

    桓温预定出师之日为三月二十六日,但由于在出师前执政的司徒、琅琊王司马昱放心不下,要亲自到姑孰与桓温进行一次会晤,所以又往后推了几天。在当朝两大巨头会晤的时候,司马昱和桓温就北伐的前景和对各种问题的应对措施做了一番的探讨,经过了这番的探讨,桓温觉得在司马昱的内心当中虽然有所保留,但主要还是倾向支持自己的北伐行动的,因此,他把心中的隐隐不安打消了很多。

    在北伐出师日的当天,京城的百官几乎全部到了姑孰参加祭祀路神的仪式和司马昱特别为桓温举行的饯行宴会,以致建康城的人流为之而一空。经过二十几年的政争,满朝的官员已经逐渐能够看清楚桓温的权势已经显露出能与司马昱比肩甚至可能凌驾于其之上的迹象,不管此次北伐的成败如何,趁机讨好一下这如日中天的桓大司马总是利大于弊的。在送别的宴会上,桓温看着一张张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笑脸,感觉到非常的爽快,可是在他的内心最深处很明白:在这些殷勤有加的一张张的笑脸的背后,恐怕并没有多少人是真心希望他能够取得北伐的成功,尤其是那些高门出身的官员。

    在宴会正在进行的时候,一个书吏走到酒酣耳热的郗超身边低声耳语几句,郗超随之就借故离席了。

    郗超人在姑孰,暂时还不知道他在京口的父亲郗愔会对桓温的北伐行动持什么态度,但他留了个心眼,预先吩咐书吏每天细心检查从各地发来大司马府的书信,看看其中有没有来自京口的信件。到了大军就要出发的这一天,郗愔的书信终于来了,郗超好奇心发作,就悄悄地打开一看,原来是郗愔在接到桓温让其率领所部一起北伐的书信之后,他乐呵呵地给桓温回信说要与桓温一起为王室效力,北上修复皇家陵墓(“共奖王事,修复园陵”)。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反过来说“知父莫若子”也无不可,这郗超就是一个对其守财奴父亲知根知底的人,他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是很傻很天真,而且也太过没有自知之明了:这北伐可是闹着玩的事情吗?这里面蕴含的机会不是太多,但是风险却是显而易见的,对于战争这等凶险的事情,他这个咋咋呼呼的父亲咋就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它当做是扫墓一般轻松呢?谢万的前车之鉴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万一这老家伙再闹出谢万一样的笑话出来,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整个家族的声誉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伤害。假如他有精明的政治头脑和清醒的自知之明,就应该抢在北伐之前主动卸任,远远地离开这趟浑水,可惜这两样他一样也没有啊!

    暗骂了一句“老糊涂!”后,郗超把父亲的这封复信撕得粉碎,然后以郗愔的口吻重新伪造了一封复信。郗愔善书法,擅长草隶体。王僧虔《论书》称:“郗愔章草,亚于右军。”梁武帝《古今书人优劣评》评:“郗愔书得意甚熟,而取妙特难,疏散风气,一无雅素。”唐张怀瓘《书断》卷中论郗愔书:“其法遵于卫氏,尤长于章草,纤浓得中,意态无穷。筋骨亦胜。”唐窦臮《述书赋》卷上曰:郗愔“章健草逸,发体廉先胤。若冰释泉涌,云奔龙腾。”总而言之,郗愔是当世罕有的书法名家,要想伪造他的书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他的儿子郗超更不是凡人,他不但心计深沉,而且在书法上也能直追父,唐代窦臮在《述书赋》中将郗超与郗鉴、郗愔、郗昙、郗俭之、郗恢并称六郗,认为王家、谢家、庾家、郗家是主宰东晋书坛的主要家族。李嗣真所著《书后品》将其书法水平定为中上品。王僧虔则认为郗超的草书仅次于二王,在紧凑秀美方面胜过其父郗愔,但骨力稍有不足。

    不管怎样,反正这封郗超伪造的信件最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桓温的手中。在这封“复信”中,“郗愔”说自己不是将帅之才,而且又年老体弱,恐怕扛不起北伐的大旗。(“自陈老病,不堪人间,乞闲地自养。”)。郗超的这一石二鸟之计既挽救了父亲甚至整个家族的声望,也成全了桓温的北伐心愿。郗超心想:“桓公,我已经为您付出了我全族的身家了,接下来的成败利钝,就全靠您自己来操控了。”

    桓温在接到“郗愔”的复信后顺水推舟,上报朝廷转郗愔为会稽内史、都督五郡军事,自己则兼领徐、兖二州刺史。面对权势熏天的桓温的奏折,于处于弱势的皇帝司马奕而言,虽然心中非常的不甘,但大事当前,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于是,桓温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京口的地盘和兵马,这次借着北伐的东风,未动用到自己的一兵一马,就这样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接管了。

    桓温的北伐大军从姑孰出发后,途中经过了金城。

    这一年,距他最初出任琅琊内史的时候已经整整三十四年,距他初次离开金城,升任徐州刺史的时候也已经二十六年了。人世沧桑,岁月无情,当年意气风发的豪爽少年如今已届暮年,故地重游,能不感慨万千?

    当桓温的大军到达金城的时候,镇守在金城的琅琊內史、袁乔的儿子袁方平已经早早地守在城南门前恭候桓温的到来。桓温令大军驻扎后,就在袁方平的陪伴之下,骑着马一路往琅琊內史衙门走去。这三十年来金城的外观模样变化不是特别大,但是市面却繁荣了很多,桓温这一路走过去,满途都是围观的百姓,桓温试图从里面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惜一直都找不到。

    桓温到达了琅琊內史衙门后,领着众幕僚在议事厅里与老部下袁方平寒暄了好一阵子。忽然,桓温似乎想起了什么,就说要到衙门的后院里去瞧一瞧,大家略感奇怪,也就跟着桓温穿门过户地到了后院。早在三十三年前的咸康二年(336年)的一个春日里,因南琅琊郡衙门奠基,为了纪念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桓温在这里曾经亲手种下五棵柳树的幼苗,他在种树的时候,也种下了对自己此生的希望和期盼。桓温怀着有几分激动的心情匆匆地来到了后院,在这里,他一眼就看到了五棵郁郁葱葱的巨大柳树。桓温对于当年的这些小树苗现在竟然长成腰身有十围粗的大树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他缓步走到大树的跟前,他执着柳树低垂的枝条,久久地凝思着。这一刻,他回忆起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父母,回忆起自己早年的那些波澜壮阔的往事,这时桓温的心中并没有多少衣锦荣归的感觉,反而弥漫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当初的自己从那个无惧生死、快意恩仇的复仇少年,经过不懈的努力,一步步地走在权力的路上,如今的他,已经成为这个帝国中比皇帝拥有更有实权的人,可以说已经达到了人臣的荣誉之巅。可是,一旦回想起当年栽树时的那个自己,他却有点怀疑如今站在这里的自己,到底还是不是当年的那个豪迈爽朗、志气昂扬、一往无前、充满着建功立业梦想的自己。如今站在这柳树下的这个老头已经建过功、立了业,已经拥有了牵动着太多人的利益的权力而不能意气用事,已经拥有了太高的名誉和地位而再也无法享受狂放任诞的心灵释放,已经木秀于林而不得不因此变得敏感和多疑。如今的自己,在已经获得的权势上已经远超了年轻时的期盼,可是在要成为一个百世流芳的英雄的个人奋斗目标上,又有着太多的功亏一篑的的遗憾。

    桓温忽而又想起了刘琨这位自己极其崇拜的英雄的“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的叹息。是的,时光易逝,韶华不再,要是自己的子孙后代争气,今后能够继承自己的遗志,继续往自己理想中的道路去奋斗,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这也不需要自己这样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冒着风险亲自上阵了。可惜,树,已经长成了参天的大树,可是,自己的几个儿子却不怎么的成材,这让老子辛辛苦苦创下的这份基业,今后又找何人前去继承呢?难道是刚出生才没几个月的庶子灵宝吗?为什么栽树这么容易,栽人却这么困难呢?

    一念及此,桓温忽然觉得从内心涌起了一股莫可名状的落寞和惶惑,这种油然而生的落寞与惶惑,是桓温过去所从未有过的,他情不自禁地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说罢,紫晶般的双目泫然流出了两行老泪。

    风移树动,树影婆娑,泪眼朦胧。袁方平和桓温的幕僚们面对着潸然泪下的桓温,站在桓温的身旁面面相觑,显得有些尴尬,他们都不知道桓温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劝慰他才好。

    桓温可没想到自己触景生情的这一顿眼泪,竟流出了一个令后世争论不已的生命主题:在时间的长河里,人的短短的一生有如白驹过隙。那么,人存在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而人生奋斗的意义又到底在哪里?对于这两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实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对于时光流逝的叹息古而有之。早在周宣王时代的《采薇》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慨叹,孔子“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感慨传诵了千古,汉代无名氏“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喟叹的把生命短促这样一个相当抽象的主题讲得很有实感。这些对于时光如梭人生如梦的感慨引起了无数后人的共鸣。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了桓温的“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看到他婆娑的热泪,刹那间就能够把飞逝的时光与人的内心感触以及生存的意义联系起来。从此,这金城柳树在岁月银河中的倒影,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上就没有消失过。百余年后,南北朝人庾信在《枯树赋》中写道“昔年种柳,依依江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首名赋把人已老去却功业未竞的失落和无奈的心情表达得极其哀婉。八百年后,被陈廷焯认为有机会成为“桓温之流亚”的大词人辛弃疾敏感地捕捉到了桓温这句名言背后的那种时不与我和壮志未酬的英雄情怀,他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写道“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首词把他自己那种有志难酬的悲怆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正所谓的“惺惺惜惺惺,英雄重英雄”,由于这时空穿越跨度达到八百年的一气贯通,使得桓温这“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叹,终于拥有了凌驾于其他岁月感慨的宏伟气势,同样也使得桓温“攀枝执条,泫然流泪”的行为表演艺术成为了“出师未捷泪先流”的千古绝泪!

    诚然,知道“金城泣柳”典故的人不少,但是,在这千古之后,除了辛稼轩之外,又有几个人能够真切地体会到桓温当时那“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心境呢?

    让我们先放下自己对岁月的感慨,再次回到桓温的故事当中去。

    当桓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幕僚的面前失了态,他用袖角拭去自己那潸然的泪水,心里想道:“难道是自己终于老了,所以才把不羁变作了顾虑?把野望化作了彷徨?”桓温想到这里,埋藏在心里的一股豪情又突然勃发出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北伐既然是自己终生的梦想,哪管它前面到底是风光无限的绝顶巅峰,还是功业转头空的万丈深渊呢?最后搏一搏,人生不寂寞。就让我把这次北伐当做是自己与命运的最后一次赌博吧?”

    桓温的大军在金城驻扎了一晚后,第二天继续起行。在离开金城前,桓温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就向在自己身边一直陪伴着的琅琊內史袁方平问道:“方平,本公曾经听谢镇西的如夫人宋祎说过,如果她去世之后,就要谢镇西把她葬在那对着金城南门的南山上,你来到金城后知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琅琊內史袁方平道:“明公,确然有这么一回事,这宋祎之墓的墓制规格还相当的考究呢。”

    桓温于是把自己当年与褚裒、谢尚、宋祎以及袁方平的父亲袁乔一起登南山的往事跟袁方平叙述了一遍。最后,桓温对袁方平道:“大军起拔在即,本公也没有时间到宋祎的墓前去洒扫一番了。念在她生前曾经把我引为知音,你就替我在宋祎的墓前给她献上一些祭品吧!”

    袁方平唯诺道:“谨遵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