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飞扬,裂得中军大纛哗哗作响。
洛阳城西,孔蓁斜打丈二长枪,眯着眼睛回望大纛,一眼望去,但见铁甲排云,长枪如林。彤日斜挂于东天,荡下层层光蕴,辉着雪亮的枪尖,绽射出万道寒光。寒枪映寒甲,光芒簇城,逼得人情不自禁的将眼睛眯作一条缝。
将近秋,雾澜深重,旌旗飘扬于云海中,凛风乍来,滚起黑浪如龙。肃杀,两万大军兵临城下,却无人一出声,冷若铁铸。唯余健马缓缓的刨着蹄,轻轻的喷着响鼻。
“呜,呜呜”撩战号角响起,三军爆起一团大吼,声若雷钟,荡涤天地寰宇。奈何,半盏茶后,对面的洛阳城却无半点动静,状若死寂。
少倾。
“蹄它,蹄它”
沉重的马蹄声响起于全军右翼,冉良顶盔贯甲,倒拖着八面剑槊策马出军阵,斜斜瞅了一眼高大的城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继而慢慢加速,渐而愈来愈烈,风驰电掣般撞向洛阳城。仅一人而已,气势却若千万人。
“希律律”
待至城墙下五百步外,高高勒起马首,人随马起,槊锋指向城墙上,纵声吼道:“夔安,胡蛮也,何在?”
“夔安在。”
城墙上响起一个懒懒的声音,继而,有人从箭剁口冒出个脑袋,年约四十有许,油头粉面,头顶光秃,梳着两缕小辫,中目开阖,睿智内敛,笑嬉嬉的看着城下铁塔般的雄将。此人,正是石勒帐下左司马,十八骑之夔安,素来多智。
冉良一见夔安,双目圆瞪,勒着大黄马团团打转,剑槊斜指夔安的光脑门,嘴里则大叫:“夔安!汝亦乃石勒十八骑,素来擅战,恶名久享,如今据七万大军欲犯我颍川,为何却龟缩不战?莫非,畏惧我家将军尔!”
“汝乃何人?”夔安不为所动,笑眯眯的问。
冉良拖槊转马,放声喝道:“吾乃镇西将军府骑都尉,冉良是也!速速开城一战,如若不然,且自削头顶毛发,作龟首尔!届时,吾当取之,朝作酒瓮,宿作球!”言罢,一提马缰,纵前三百步,高举剑槊,奋声咆哮!
“哦,放箭!”夔安裂了裂嘴角,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挥了挥手。璇即,城墙上爆射一团乌云。
“簌簌簌!”箭雨漫天,扑拉拉扎向冉良。
“骜”
冉良狂吼一声,勒马便奔,边奔边挥舞着剑槊挑箭。待回归本阵,马屁股插了一箭,背心中一箭,左肩中一箭,幸而,全身着重甲,未伤及根本。神情却极其无奈,朝着中军大纛下的荀灌娘摇了摇头,勒马入阵。
荀灌娘秀眉紧皱,夔安南来即入洛阳城,据七万大军遥顾四面八方,不战亦不退,却硬生生拖住了整个西线。荀娘子自知,西线乃全军之精锐,两万余白袍尽在此地,而刘浓意图乃速战速决,从而提军入陈留背插麻秋,待斩掉麻秋,火速入兖州。
是故,她挥军出轩辕关,于洛阳城下撩战已有十余日,奈何,夔安据城不战。于是乎,洛阳城西演绎着上千年来,最为荒诞怪异的一幕,两万三千白袍围住了七万雄城,且每日哮城!其间,呼延谟意欲偷袭后背,反教白袍辗了个落花流水,再不敢来。
“夔安!”
荀灌娘冷冷瞥了一眼雄伟的洛阳城,复看了看身后小山坡,白袍海洋簇拥着一团血红,那是刘浓的炎凤亲卫,此战她是主帅,成都侯亦将听令于她。隔着茫茫人海,她恍似看见了成都侯剑眉微皱,嘴角尚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心中愈发羞怒,提了提马缰,叫过传令兵,细细一阵吩咐。
“蹄它,蹄它”
稍徐,传令兵背插令旗飞跃于大阵中,待至左翼,高声道:“孔都尉接令!”
“令在!”孔蓁拖枪而出。
传令兵嘴角一弯,神情怪异的从怀中摸出一团物什,迎风一展,高声道:“奉荀帅之命,孔都尉上前撩战!”
“诺,诺”孔蓁怔住了,此物乃女子衣衫,尚且乃是亵衣,一缕缕,一丝丝,随风招展,色彩鲜艳。当即,皱了皱眉,拧着那轻飘飘的一团,忍着羞涩抖了抖,顺风一扬,既而,枪尖挑中小亵衣,撇了撇嘴,策马狂奔,去势若电。
待至城下亦不勒马,扬着小亵衣,拉起滚滚黄龙来回疯跑,嘴里则娇声叫道:“夔安,贼秃尔!速速开城一战,如若不然,且着此衣!吾观汝相,面白眼细,体态妖娆,若着此衣,定然美赛罗敷吾若乃汝,势必颠颅来阵前,夔安,夔安,莫非汝乃”长长一段羞辱之言,听得城上的胡甲眉抖嘴裂,城下大军哄然。
即有胡将嗡声道:“左司马,是可忍,孰不可忍!敌不过两万余,我军乃其数倍,何不开城一战,以雪此辱?”
“左司马,我等请战”
“左司马,此乃奇耻大辱也”
耳闻乱七八糟的请战声,夔安嘴角一阵乱抖,猛地一拍箭壁,冷声道:“休得多言,闭城不闻。若有言战者,斩!”言罢,冷寒着一张脸,簌地转身,按着腰刀,捺步徐行,牙齿咬得铁紧。
“左司马”
这时,一群人蜿蜒而上城墙,绕过箭楼,朝着夔安行来。为首者高额凸鼻,目似鱼珠,嘴薄若一线,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夔安见得此人,眉头一皱,快步迎上前,按着左胸,弯身道:“夔安见过世子殿下。”
“左司马何需多礼。”石兴微微一笑,引着一群人走向箭剁口,俯视城下大军,待见孔蓁扬着小亵衣,翻飞于马背上,好似乱蝶穿花,神情一寒,冷声道:“此乃何人,安敢如此!”
随军长吏徐光恭声道:“常闻人言,江东之虎帐下有女将骁勇擅战,一者乃颍川荀氏荀灌娘,一者乃汝阴孔氏孔蓁。”言至此处,探首细细一辩,低声道:“此女,想必即乃骑将孔蓁!”
“夔安女子亦不如尔!夔安贼秃厮”恰于此时,城下传来阵阵娇喝声。
“孔蓁”石兴身材极其高大,当即按着箭剁口细细一瞅,只见孔蓁秀足踏蹬,高高扬起马首,娇小玲珑的身子随马而起,面若银瓜,眉似秋月,樱唇一点,绛红,最是那眼,媚中带刚,恰若烈而难驯的焉耆马,心中怦然一跳,嘴角扬起笑容,问道:“那荀灌娘可在?”
徐光瞥了一眼石兴,心中冷然一笑,神情却愈发恭敬,指着城下中军大纛,轻声道:“殿下且观之,那大纛下披红氅者,即乃三军主帅荀灌娘,此女极其擅战,乃江左名将。且闻人言,此女美若清阳,娇若春花,实属豫州一绝。”
“哦,奇哉,奇哉”石兴眼睛豁地一亮,间隔极远,却一眼即辩出荀灌娘,暗觉胸口燥热,不禁扯开胸口衣襟,笑道:“人言江东之虎勇不可挡,殊不知,亦如昔日之东吴,得二美傍身也。有美存军,尚堪力战乎?”说着,摸着胸口,裂嘴淫笑。
徐光笑道:“殿下所言甚是,而今殿下携七万大军入洛阳,吾观敌阵不过两万余,恰若往昔之赤壁”言至此处,好似蓦然思及一事,“啪”的一拍额头,谄笑:“无巧不巧,城中恰存铜雀殿,此乃天意也!殿下当得此二美,夜荐枕席!”言罢,沉沉一揖。
“哈哈哈”石兴搓掌大笑。
“殿下!”
夔安再也听不下去了,狠狠瞪了一眼徐光,冷声道:“殿下可知,昔年赤壁之战,结局乃何?”
“这”石兴笑声嘎然而止。
夔安指着城下大军,沉声道:“殿下且观之,此乃豫州精锐也。”复指炎凤卫:“此乃江东之虎亲卫,号曰炎凤卫。”再指漫漫白袍:“此乃百战百胜之白袍也,桃豹亡于此军,冀保折于此军,呼延谟铩羽于此军,纵若单于元辅亦败于此军!”
一提石虎,石兴眼睛骤然一缩,冰寒渐渐爬满了脸。
夔安瞅了瞅石兴神色,心中默然一叹,索性冷然道:“殿下,兵者乃国之大事矣。赵王倾大军南下,其意在夺兖、青、徐三州,夔安屯军于此,东可镇荥阳李矩,西可拒此强军。此举,正乃困敌五万于泥沼”
“非也!”
徐光踏前一步,挽起袖子,朝夔安一揖,复向石兴深深一揖:“殿下,左司马所言甚是,然则,据侦骑回禀,荥阳李矩尽起两万大军北上,观其意,当在河内。河内守军仅三千,若河内一失,粮道不保,我军将不战自溃矣!”
“嘿嘿”夔安冷冷一笑,挥了挥衣袖,不屑地道:“李矩其人,心在洛阳,魂存洛阳,岂会北叩河内。其人纵入河内,又有何妨?届时,吾遣一偏军,即可伐之!”
徐光心底一沉,眼睛一转,计上心头,恭声道:“左司马彪勇,徐光敬而佩之。然则,徐光曾获内信,荆、江二州已然遣军北上,彼时,待援军一至,江东刘浓即可提军入陈留,左司马屯镇之意,不攻自破矣!”言至此处一顿,挑眼看向夔安,笑道:“左司马乃智者,运筹千里未尝一失,莫非不知乎?亦或,左司马另存他意?”
“徐光!”夔安怒喝,眼睛瞪得浑圆,手则按上了腰刀。
“左司马!”徐光不避不让,踏前一步,昂然而立。
“呜,呜”却于此时,城下传来苍劲的号角声,众人探目一观,但见旌旗翻摇,大军如潮徐退。
石兴瞅了瞅打马而去的孔蓁,面露不舍之色,璇即,陡转即逝,遂看了看争得面红耳赤的夔安与徐光,淡然道:“刘浓即退,今日必不再来,二位皆乃父王器重之大贤,为国劳忧,石兴感激不尽,尚请二位莫伤和气。此事,就此作罢!”言罢,拉了拉胸口衣襟,快步而去。
“大司马,且恕徐光!”
徐光朝着夔安沉沉一揖,继而,挽着袖子追上石兴亦步亦趋,遂后,对石兴附耳一阵低语,便见得,石兴神情猛然一变,回头看了一眼夔安,遂又摇了摇头,大步而走。
“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夔安怅然一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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