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六月初八。
小暑未暑,沙鸡振羽,满空萧索。
石勒倾十八万大军南侵,锋指三路:其一噬东,石虎提八万大军出襄国,指兖州逼青州,意欲直捣徐州;其二逐中,镇东将军麻秋携五万大军出魏郡,侵袭陈留,意图纵穿豫州;其三突西,夔安擢五万大军出河内,绕走荥阳,锋抵洛阳,意在颍川。
刘曜闻知石勒动向,有心分一杯羹,奈何,却因与凉州张茂交战正烈、难以脱身,是以只得命呼延谟提步、骑万五增援函谷关,意欲坐山观虎斗、见机行事。
六月十三。
镇西将军刘浓将将回到豫州,即得内应告知石勒军势,即刻传檄八方,整军备战。勒令全军分东西战线,东线由韩潜为主帅,携陈留守军两万,虎牢守军一万,雍丘守军一万,共计四万大军,迎战麻秋。西线由荀灌娘为主帅,提许昌守军万五入轩辕关,携径关守军五千,共计三万大军,撩战夔安。
且致信李矩,邀其相机行事,或共战洛阳,或直切河内。复致信于郗愔,劝其弃濮阳走青州,与青州曹嶷合军,静待镇北军北上。至此,石勒中西两线合洛阳守军,共计十二万,成都侯全军与荥阳李矩合计九万。然则,成都侯却传令诸军,此战当动静适宜,犹其乃东线,若石虎走兖、青二州,即以攻代守,反之死守,静待援军。
六月十八,飞骑扑向四面八方,郗鉴闻知石虎或将东侵,即命镇北将军谢奕提两万镇北军出淮阴,北上东海郡,且令琅琊郡守桓温退守东海郡,受镇北将军节制。复致信青州曹嶷,劝其弃济南郡坚守广固。遂后,亲携两万兖州军出合肥,锋抵下邳。意图放石虎东入青州,已方则竖剑锋于东海、下邳,存内锐于广固,三者遥相呼应,相机而动,暨待豫州军前来,即斩石虎于腰腹。
六月二十一,荆州刺史朱焘获信,即刻命帐下大将挚瞻提军万五,走新野,出南阳,渡汉水,抵颍川,声援豫州,且西顾函谷关。与此同时,征南将军陶侃命恒宣提江夏守军一万,且携绥边将军祖盛五千骑,渡大江,入戈阳,直抵上蔡,增援豫州于中腹。
六月二十二,平州牧慕容廆任裴嶷为右部都督,率大军三万,出渔阳逼上谷,战罢上谷走蓟城,且亲携五万大军出北平,直逼蓟城,意图搅烂石勒内腹。石勒闻知,勃然大怒,亲提五万大军出赵国,火速增援蓟城。
大战如涂,烽烟千里……
……
将近秋,星光寥落,钩月低垂。
朔风拂过狭长的山谷,缠绕着密林树梢,徘徊来去时,呜咽若泣。谷中莹虫随风而舞,状若繁星点点。
“青莹飞,青莹飞,眷眷不知归;浮天灯,浮天灯,落星如泪垂;青莹飞,青莹飞,问君何当归;浮天灯,浮天灯,林下蛾蛾寐;青莹飞,青莹飞……”
轻轻的喃唱响起于漆黑的山谷中,小小的女孩蹲坐在石洞边,仰望着黑幕苍穹,清澈的眸子忽闪忽闪,手指尖亮着一点莹火,淡蓝色的光芒将她的脸蛋映得格外柔和,虽然那上面爬满污垢,可依旧遮掩不住那明镜般的目光。
她叫李依侬,年方七岁。
自石虎东侵兖、青二州,即随阿娘一道奔逃,昼逃夜窜,却不知该投向何处,荒烟千里漫古道,即便风里也藏着胡骑的味道。胡人是残暴的,他们喜食孩童,阿娘如是言。李依侬是孩童,长得极嫩极漂亮,阿娘将她投进泥潭里,从头至脚裹了一遍,且捡了些奇奇怪怪的物什涂满她的身子,浑身仿若布满浓疮。
李依侬不知阿娘为何如此,她喜洁嫌痒,忽逢一日,逃至清溪畔,即跳入水中,意欲将身上的汁泥洗去。殊不知,阿娘却捉住了她,狠狠的抽了一记耳光。那一日,阿娘悲泣着,她也哭得稀哩哗啦。遂后,阿娘被人唤走了,一去不归。
“阿娘,阿娘,依侬不怕脏了,阿娘为何犹不归?”李依侬看着指尖飞来绕去的莹虫,眸子若雪,继而,想起一事,嘴角一弯,甜甜的唱起来:“莹虫飞,莹虫飞,眷眷不知归;浮天灯,浮天灯,落星如泪垂……”嗓音极低,不敢高声,义兄有交待过,义兄不在时,依侬得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山谷中有人,密密麻麻的人,横七竖八的躺着,他们的眼睛,时而迷茫,倏而凶狠,即若,即若那些将阿娘唤去的人。依侬知晓,他们想食依侬,却惧义兄。他们为何想食依侬,因无物可食,前几日,有个小阿弟被唤走了,一去不归。依侬也怕被唤走,但娘亲临走曾言,若是依侬每日唱这首吴曲,乖乖的等待,终有一日,娘亲即会归来。
娘亲会归来么?依侬不知,眸子一眨一眨,泪水慢慢汪满眼眶,吸了吸鼻子,曲指一弹,将莹虫弹飞,抱着小腿蜷缩起来,声音稍稍大了些:“莹虫飞,莹虫飞……”
忽然,有轻微的响声钻进耳朵,李依侬眼睛一直,侧耳一听,当即抱着头,飞快的滚进山洞里,竭力的推动石头遮住洞口。而此时,几个黑影从山谷里爬了上来,衣衫褴褛、面黄饥瘦,唯余一双双眼睛透露着饥饿、绝望、贪婪。
这时,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走到碎石堆里,借着黯淡的月光歪头一看,见地上有块石头较为光滑,嘴角一裂,露着森森黄牙,哑声低唤:“小依侬,小依侬,汝在何处?”
小依侬紧紧捂着嘴,山洞极小,乃义兄所择,极其隐密,心里则念着:‘快走,快走,莫食依侬,依侬要待娘亲……义兄,义兄,快些归来……’
“锵!”一声金铁交接,生绣的铁刃斩中一块大石头,激起火星四溅,遂后,一名壮汉以烂衣襟拭了拭刀,大声道:“方园不过十余丈,纵然翻遍此境,亦仅需盏茶……”
“嘘!”
瘦高者伸指靠唇,警惕的看了看左右,再瞅了瞅山谷,压低着声音嘶吼:“禁声,若为山下得知,你我仅能分一杯羹而已。再则,若为谢艾得知,你我人头不保。”
一提谢艾,众人皆惊,恰逢冷风贯来,暗觉背心发麻,当即便有人轻声道:“麻六,此事难为,莫若就此作罢。”
“休得多言!”瘦高者斜斜瞪了一眼那人,既而,从怀中摸出一柄磨得极利的短剑,伸出舌头舔了舔冰冷的剑身,狞笑道:“若不食彼,即将食汝。乐三郎,汝且择之,当以何如?”说着,嘴巴豁然大裂,目中凶光毕露。
山风拂来,将麻六胸前烂衣掀开,露着根根胸骨,状若噬魂凶鬼。乐三郎眼底骤然一缩,下意识的退后一步,不敢与麻六对视,颤声道:“食她,食她……吾早已察之,小女娃虽浑身糜烂,然其双足嫩白如玉,定乃美味。”说着,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干裂的嘴。
“嘿嘿,且留汝命……”壮汉抹着嘴巴,憨厚一笑,提着大刀搜寻佐近,不多时,忽见一处碎石极其零乱,当即扑至近前,剜眼一瞅,桀桀低笑,刀尖指了指某处。
麻六顿时会意,眼睛一眯,嘴角一抖,趴在地上,匍匐而前,待至洞口,双手扣住石头,猛然一用力。
“啊,嘶……”麻六面容扭曲,扯着嘴角,嘶嘶低叫。
“何事,何事?”壮汉疾疾窜过来,细细一瞅,只见麻六伸入洞口的手掌冒着汩汩鲜血。
“谢艾,谢艾在洞中!”乐三郎惊赫若死。
壮汉双眼圆瞪,怒喝:“休得胡言,谢艾欲率民入豫州,是故领人往西探路,此事乃吾亲眼目睹,岂会处于洞中。”
“小,小孽崽子……”麻六咬牙切齿,痛得浑身痉挛。
洞中,李依侬睁大着眼睛,强忍着无边惊惧,双手各持一簪,锋利的簪尖刺入麻六的手掌,小依侬竭力的转动着簪子,浓浓的鲜血沿着簪身浸入手心,粘粘的。
洞外,壮汉瞅了瞅麻六掌背透出的簪锋,冷冷一笑,猛地搬住麻六的肩头,大力一扯。即听“簌”的一声响,麻六连人带石被壮汉掀飞,小依侬亦被扯出半个身子,趴于洞口。璇即,壮汉嘿嘿笑着,抓住小侬侬的手,将小依侬倒扯出洞,仿若捉着一只小鸡,尚且用力的抖了抖,殊不知竟未将小依侬抖昏厥,而后,壮汉见小依侬张大着嘴巴欲哭,唯恐为山谷中人闻知,当即大手一挥,欲将小依侬砸向山石。
“唰!”
便在此时,光寒暴闪,拉起尖啸,划破夜空,将壮汉透背而出,壮汉尚未倒,一条黑影纵窜如龙,抓住壮汉后背槊锋,猛然一扯,已然将丈二剑槊扯出,璇即,未作一言,携槊纵跃,于半空中弯身,裹着槊锋划出一道半月,将呆怔的乐三郎一剖两半。
“哗拉啦……”肝肠满地,血水狂洒。
黑影犹不罢休,反手一槊,刺穿一人,高高挑于槊尖,一步步走向将将爬起来的麻六。槊尖人未死,扭来扭去,惨嚎声响彻山谷,持槊人年约二十上下,面冷若铁。
“滋滋滋……”麻六怔于当场,瞳孔骤缩骤放,直勾勾的看着黑衣人步步走来,浑身打颤,屎尿喷射而不知。
“食人者,当亡!”黑衣人冷冷吐出一言,猛地一挥槊,复将麻六窜于槊身,槊锋高扬,二人共窜于槊,惨叫声此起彼伏。
“义,义兄,依侬怕,依侬怕,呜呜……”小依侬呆呆的看着黑衣人,半晌,怯怯的,哭泣着,爬向黑衣人。
“依侬乖,听话,且闭眼。”黑衣人斜扬着剑槊,蹲下身来,拉起李依侬,拍了拍她身上的沙石,温柔的抚着她的眼睑。义兄的手掌粗燥致极,小侬侬听话的闭上了眼睛,任由义兄牵着,走入风中,夜风冷寒,小依侬却半分不觉。
此刻,山谷中亮满了火把,黑压压的人群尽皆抬头望向山坡,看着那黑衣人头顶弯月,斜持剑槊,踏入万众之眼。惨叫声犹自持续,风声裂响于耳际,黑衣人牵着小依侬走到大石头上,吼道:“食人者,斩!乱土者,斩!戮民者,斩!诸此三斩,高悬于天,乃尔等至上之名,尔等披甲戴刀,当为此斩!”
“诺!!”
山谷外,马鸣风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