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泛秀宫华灯通明。皇帝换了新袍躺在床上,身上虽然干净整齐,脸色却是苍白的吓人,仿似一夜之间失去平日元气。张昌源紧急奉召而来,稍行了下礼,便开始为皇帝诊脉,摇头叹道:“皇上,老臣嘱咐过要少动气、多养息,如何不放在心上?这样已经有好几次,一伤再伤,肺上……”
慕毓芫着急问道:“肺上怎样?”
“娘娘别急,老臣先给皇上开药。”张昌源叹了口气,又道:“皇上从前用的那些丸药,如今效用已不大,老臣回去另配一味呈上来。现在重新写张药方,紧着拿下去让人煎好,喝完将肺热压住,免得夜里睡不安。”
“双痕,你跟老太医下去。”慕毓芫虚脱无力的抬手,回头看过去时,正撞上皇帝的目光投过来,都是默然无声。
少时,双痕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慕毓芫接过药盅时,微有怔忡,相似的情景猛然浮现出来,手上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只是不敢在皇帝面前露出悲戚,强忍住心头酸涩,轻轻吹着勺中的汤药,柔声微笑道:“还是有一点儿烫,慢慢喝罢。”
明帝喝了一口,止道:“药苦的很,别尝了。”
“臣妾不觉得苦,想来是皇上太娇气。”慕毓芫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以缓和彼此间的沉重,那份窒闷,几乎让人快喘不过气来。----方才的话,倒也并非是虚言。即便有更苦上十倍的药,又怎比得心头的那份苦痛?
大约是药有安神作用,加上皇帝原就疲惫不堪,喝完躺着歇息养神,没多时便悄声安睡过去。慕毓芫方才得空,命人召张昌源到偏殿说话,宫人们早被摒退出去,单留双痕门口守候。按捺不住心头疑惑,赐坐便问:“老太医,皇上的病是怎么回事?”
“这……,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慕毓芫心内一惊,脑中思绪飞速倒转流动。
时光停驻在那一日,鲜红的药丸、锃亮夺目的金钗,还有破眶而出的泪水,一切记忆都还是那么鲜明。是了,自那以后彼此缘分剧变。像是一个身中奇毒的病人,随着毒性的扩散,身躯也一点一点腐烂,到最后终将什么都不剩!到了此时,纵使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在手,恐怕也还是来不及了。
“娘娘?”张昌源小声询问,拉回慕毓芫恍惚的心绪,往下说道:“四年前,皇上胸前受了点伤,因为是让俞幼安诊治的,老臣并不清楚详情。后来皇上渐染咳疾,让老臣专属医治,问起缘由时,方才大概知道一点儿。”
慕毓芫沉思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的病因此而起?”
“不是。”张昌源摇了摇头,“皇上的伤原本不重,不过刚好巧合,激得皇上心血翻涌,便将隐疾牵带了出来。后来边境战事不断,又有江南水患等等,另外朝中琐碎之事也不少,不免有些疏于保养。如此几耗,身体上便渐渐虚亏下来。大致就是这样,左右宫内朝堂的事情,娘娘都很是清楚,也无须老臣再多说什么。”
慕毓芫微微颔首,心痛道:“即便如此,可是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壮年,一点咳嗽的隐疾,何至于会如此凶险?那样的咳法,仿佛连心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唉……”张昌源长长叹了口气,“认真说起来,便是七皇子殿下的缘故。当日七皇子殿下出事,娘娘固然伤心,可皇上不光自个儿心痛,还要为娘娘多痛上一份。另外就是……”
“什么?”
“如今国中局势并不稳定,假使国君染恙,必定导致四方人心分散,这个道理娘娘自然明白。所以,皇上才不得不隐瞒着,请娘娘不要再……”
慕毓芫轻轻点头,“本宫知道,你接着往下说罢。”
“是。”张昌源颔首答应,又道:“娘娘不知皇上的病情,心中自然不解,进而一日一日与皇上生分,皇上如何能不伤怀?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皇上心中气血不畅,自然养得缓慢,时日长久,便渐渐转成今日顽疾。如今肺上伤势深重、触及本元,已非汤药能够将养,老臣也只有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慕毓芫豁然直起身子,虽然知道皇帝病得不轻,却没想到会严重至此,颤声道:“老太医,难道皇上他……”
“娘娘!”张昌源“扑嗵”一声跪下,声音颤抖,“先时,皇上要老臣严守病秘,不得对任何人透露一丝一毫,所以连娘娘也瞒住了。如今娘娘既然已经知晓,老臣也无须再做隐瞒,心内更是惶恐,万不敢私自担待社稷大事!”
“已经……,到如此田地了么?”
张昌源颤抖着花白胡须,痛声道:“娘娘,皇上病的如此之重,若是经常不能按时早朝,消息迟早会传出去。国君有恙、社稷不安,娘娘千万不能自乱心神,不然宫中百事无主,必定生出祸事,更会蔓延殃及国内诸地!”
“去、去罢……”慕毓芫挥了挥手,仿佛听明白了,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颓然无力软在椅子内,泪水不自控的成行滑落。
----原该早就察觉的,何至于今时方才知晓?一定是恨,一层又一层的恨意,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再看不到身边的人。若非如此,凭着十几年夫妻的朝夕相处,即便他如何遮掩事实,又怎能瞒住自己的眼睛?低头往胸口看去,若是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看,想必除了满腔的恨意,再没有装着别的东西。
揣测过皇帝的心思,思量过他的所做所为,有过千百种心思计较,却从没想过皇帝会离自己而去。泪水一滴一滴跌打在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仿佛生生烫穿出一个空洞,恰如心内的空空荡荡。----那么的空,那么的疼,连魂魄也跟着被疼痛击散,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身体内的水分似乎渐渐干涸,再没有多余的水分,泪水终于也渐渐停了下来。慕毓芫心神微明,方才觉得全身有点僵硬,侧首看去,发现双痕正无声立在旁边。唇上干的似要裂开,开口道:“水……”
双痕捧着清茶递上,小声问道:“娘娘,皇上的病要紧么?”
“不……”慕毓芫摇了摇头,原是想让双痕不要再问,但却生出一丝希望,若皇帝的病当真不要紧就好了。
多禄进来道:“皇上醒了,让娘娘过去说话。”
慕毓芫忙让双痕打来清水,对镜拭净脸上泪痕,虽然眼圈周围仍有些浮肿,但也顾不上那么多,稍微整理衣衫便就进去。尽量似平常那般微笑着,坐在床榻边问道:“皇上,觉得身上好些没有?”
“嗯,不知怎么睡着了。”大约是因为先时咳嗽,明帝的声音略带沙哑,“就是嗓子里有点痒疼,吸气时总是火辣辣的。忽然想起来,你上次弄的冰糖木樨露不错,既甜且润,这会儿还想喝一盏呢。”
“好……”慕毓芫声音温柔,将皇帝的手轻轻放了回去,“皇上躺着别动,臣妾这就去沏了过来。”转身之时,又是一股热流猛地窜上眼眶,深吸了一口冷气,方才将泪意压了下去。
“时辰不早,你们俩也都退下。”
“是。”多禄与双痕对视一眼,齐声应道。
“好喝。”明帝一口气饮了大半盏,因为吸收了茶水温度,脸上也微泛红润,比起先时要改善许多。见慕毓芫给自己掖着锦被,拉住她道:“夜已经深了,外面甚冷,别光忙着服侍朕,你也上来躺着吧。”
“好……”慕毓芫将花茶壶放在边上,褪去外衫上榻,“皇上躺进去一些,今晚就让臣妾睡外头,若是等下拿个什么,也要方便一些。”
明帝往里面挪了挪,问道:“宓儿,是不是被朕吓到了?”
“没有。”
明帝又道,“刚才出去那么久,想来张昌源都跟你说了。这病拖了好几年,一直都瞒着你没说,直到今时才让你知道,是不是在生朕的气?”
慕毓芫摇头道:“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明帝笑问:“当真没有生气么?”
“旻旸……”慕毓芫淡然微笑,缓缓道:“臣妾已对佛主许过愿,只要皇上能够没事,臣妾情愿自己折寿一半,日日夜夜与皇上相对。假使皇上有事,臣妾宁愿永远都不知道,只求早一些离去,提早在那边等着皇上过来。”
“你胡说些什么?!”明帝急忙打断她,“愿也是随便许的?朕好的很,不是说好要跟你共度一生,看着佑綦他们长大,又怎么会反悔呢?你说的那些都不算数,许了朕也不要!”
“是,臣妾知道。”慕毓芫慢慢抬起双眸,正对着皇帝的视线,“臣妾也盼着皇上好起来,从前答应过臣妾的事,许下的那些心愿,将来都能一一做到。”
“后宫妃子亲近朕、讨好朕,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何曾为朕做过什么?又舍得为朕抛弃什么?”明帝收起冷漠笑意,轻声叹道:“朕知道……,你与别人终究不一样。”
慕毓芫贴住皇帝的身体,轻挽他的臂膀,“皇上太高看臣妾了,富贵荣华、锦绣云烟,臣妾当然也是喜欢的,和他人没什么分别。只是觉得,若是没有皇上在身边,这些都没什么意趣罢了。”
“呵,你又在说谎了。”明帝笑了笑,只将慕毓芫搂得更紧一些,“朕的心思瞒不过你,你又能瞒得过朕么?不过先前的那些傻话,往后不要再说了。”
“好。”慕毓芫轻声答应着,却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此时此刻,心中的悔恨无以复加,不管皇帝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是一定会答应的。四年的隔阂疏离,一点一点将彼此阻隔分开,心结越加越深,一直等到今日方始解开,却为何是这般沉痛的方法?到底,要怎样才能挽回消散的时光?
虽然皇帝的病情未有外泄,妃子们并不清楚详情,但是昨夜紧急传召张昌源,却是瞒不住众人的。次日天明,便陆续有宫妃过来泛秀宫。然而皇帝有旨,言称自己需要静养身体,除非传召,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前来探病。连金晽公主进宫请安,也没见着皇帝的面,只是让多禄传了几句话,言及平安无事云云。
“多总管,父皇真的没事么?”
“那是当然。”多禄应对从容,平声道:“太医说过,皇上需要静养一段时日,禁不起吵闹,免得再耗费心神体力。公主不用太过担心,只管放心回去。”
虽然深得皇帝的宠爱,倒也知道今时非常,不是可以撒娇耍赖的时候,金晽公主只得点头道:“那好,我先进去瞧瞧慕母妃。”
“是,皇贵妃娘娘在偏殿。”
金晽公主转到偏殿卧寝,只见慕毓芫正在窗边看书,闻声回过头来,微笑道:“寅雯来了,过来坐着说会儿话。”她脸上神色平淡,似乎与寻常没有分别,指了座位,又招呼宫人端茶上来。
“慕母妃,父皇的病……”
“呵,没事。”慕毓芫微微笑着,细声软语说了几句,大致内容与多禄的一样,末了补道:“寅雯你这般关心,也不枉费皇上疼你一场。回去以后,约束下人不要多做议论,不然胡乱揣测,难免会生出什么流言来。”
听了这番滴水不漏的话,知道再无可能问出什么,只是细细琢磨起来,仿佛又藏着什么隐情似的。金晽公主猛然想起从前,皇帝嘱咐自己的那番言语,“平时要听你的慕母妃的话,别去惹她生气,将来……,她自然会好好的照顾你。”当时,自己听得不大明白,此时想起,忽然猛地惊心起来!
将来?!难道是……,金晽公主不敢再想下去。而此时,除了皇贵妃以外,其他人根本见不着皇帝,更不由生出一种莫名寒意。恍惚许久,才听到慕毓芫在叫自己,回神问道:“慕母妃刚才说什么?儿臣无状,没有认真聆听说话。”
“没什么。”慕毓芫轻拍她的手,安慰道:“等过几天,皇上的精神养好些,再跟允琮一起进宫请安,也好叙叙家常。昨夜我总没大睡好,有点犯困,头也开始发疼,你先回去歇着罢。”
“是。”金晽公主甚是无奈,只得告安出去。
出了泛秀宫侧门,正好撞见迎面而来的宝妃,与慕毓芫的平淡若素不同,眉宇间明显带着某种焦虑。稍稍犹豫了一下,上来问道:“公主,你见着皇上了么?”
因为杜玫若入宫的缘故,二人生分了许多,加上后来屡次言语不和,金晽公主更对她有不少恼意。闻言冷声一笑,淡淡道:“我见没见着,与你何干?再说,你不是父皇最疼爱的妃子么?有什么事,自个儿去问好了。”说毕,拂袖转身而去。
杜玫若待人渐渐走远,叹气道:“看来,公主也是没有得见。”
玉荷问道:“娘娘,咱们先回去么?”
“走罢,再去也是无益。”杜玫若在心内摇头,既然连金晽公主都被拒绝,自己再多说也是枉然,还不如回去想个对策。
然而办法还没想出来,就有宫人进来禀报,说是宫外吕氏家人,有封密信交与宝妃娘娘。当初因为吕岐没能保胎,结果导致处死。从明处上来说,这件事是吕岐失职,吕家的人原该避着自己,以免被迁怒责罚。如今反倒有话要说,未免太过奇怪,心里虽然疑惑,仍让人将信呈了上来。
带信的小太监请求独见,入内方道:“吕家娘子说,前时整理家中书房,在一本旧医书内翻到信内纸片,说是恳请娘娘亲自一阅。”
“玉荷,带他出去领赏。”
杜玫若撕开密封信笺,内中纸片已经微黄,上面写道:“淡竹叶,根名碎骨子。性甘寒、无毒,入食无色无味,能堕胎催生,若妇人常用即可绝育。”只有这么一段没头没脑的话,字迹甚是潦草,仿佛是仓促摘抄下来,打算再做详细研究似的。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绝育!!杜玫若猛然有所顿悟,难道说----?自己入宫两年余,帝眷甚浓,虽然未必能超过泛秀宫,却也让其他嫔妃难望项背。况且,自己还不足双十年华,正是年轻,两年不孕实在奇怪。假使真是因药不孕,那么会是谁做的手脚呢?
平日饮食,除却跟皇帝一起用膳,都是淳宁宫内小厨房备膳,并无接触外间饮食的机会。虽然与皇贵妃有所不和,但是为了避免事端,每逢节庆时泛秀宫赏赐,向来只有金银黄白等物,连药材补品都没有,当然不会亲热到送汤赐水。至于别的嫔妃,多数都只有给自己请安的份儿,那就更不用说了。
若说有那么一个人,能对自己的饮食上长期做手脚,便只可能是……,忽然忆起一件事,不由让她倒抽一口凉气。在刚为宫妃之时,皇帝时常过来用膳,因为知道自己自幼喜好,总会吩咐备一盅酸笋鸡皮汤。大约过了半年时光,皇帝逐渐不再留意此事,当时并没有多想,只当皇帝日久习惯淡忘了。
记忆渐渐梳理清晰,在那期间,因为时常经期不准、小腹酸痛,皇帝曾让胡德宏过来诊脉。而正是在那之后,皇帝便不再热衷召自己共膳,只因平时宿夜不少,所以竟然从不曾疑心过。此时回想起来,不由被阵阵凉意浸透周身……
玉荷从外面回来,担心道:“娘娘,身子不舒服么?”
“有点冷……”
“冷?”玉荷瞧了瞧窗户,都关得很是严实。虽然不太明白,还是赶忙抱了秋锦披风出来,给她抖开披好,端来茶水道:“娘娘,喝盏热茶暖会儿。”
“好,你先出去。”杜玫若竭力镇定心神,摒退众人。只将双手放在茶盅上,暖了一阵,方才觉得好些,又把纸片重新看了一遍。
那次在泛秀宫摔倒假产,皇贵妃安然无事,而自己虽然擢升为宝妃,但后面却被冷落了好一段。当时虽然有些迷惑,但因为刚刚升为妃位之喜,并没有怎么疑心,只当是不便侍寝所致。尽管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断,但是假使猜想成立,往后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先时担心身子不适,问了张昌源好几回,总说没有不妥,只是机缘不巧而已。如今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问错了人。----不对,这都是皇帝安排好的。有张昌源亲自过来诊脉,这份殊荣、恩典,自己便不会再传别人,也就永远被蒙在鼓里!
不、不会是那样的!杜玫若连连摇头,想要将内心的恐惧挥散去,安慰自己不要乱想,皇帝没有理由那样做。父亲只是丞相,并不是手握兵权的藩王,假使皇帝真心喜欢自己,哪有阻止多添皇嗣的道理?假使皇帝不喜欢自己,又怎会如此宠爱迁就?无论如何,也都不能够想明白。
玉荷进来道:“娘娘,杨婕妤过来请安。”
“她来做什么?”杜玫若正当烦乱,自然没什么好气。不消说,多半也是因为见不到皇帝,皇贵妃又不肯通融,所以想在这边打探消息。转念想了想,唤住转身出去的玉荷道:“等等,让她进来说话。”说着,掀开手炉的小圆盖子,将纸片扔了进去,自己端然正坐等候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