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争吵过后,四公主大约有些不好意思,接连两个月,都没有再来泛秀宫给慕毓芫请安。双痕先给笼中鹦鹉换上新水,又摆弄了会小铜米碟,随口牢骚道:“四公主的性子也忒乖僻些,难道为着一个丫头,往后就再不见娘娘了么?”
慕毓芫含笑不答,走到雕花漆枝前逗了几句,那雪色鸟儿扑腾着光洁羽翼,尖声重复道:“雪儿,雪儿……”双痕凌空合掌拍了几下,吓得鸟儿跳下横枝,却因脚上一条细长银链拴住,横竖脱离不得。
“好了,又吓它做什么?”慕毓芫微微摇头,转身走到侧旁书案前坐下。
“娘娘,四公主请见。”香陶自外面进来,穿过珠帘往里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宫人手里还捧着东西呢,估摸是来给娘娘赔罪的。”
赔罪?慕毓芫心内摇头,四公主乃是皇后所出,这些年因为皇后早逝,皇帝生怕她受了一星半点委屈,凡百的事都是尽依着她。而从前的自己,一味念着皇后的嘱托,对她也是呵护备至,那样心气高傲的少女,何曾知道有时也需低一低头?因此看着四公主款步进来,只是如常微笑道:“是寅雯呐,已经好些时日没见着了。”
四公主熟于来此,随意拣了椅子坐道:“可不是么,儿臣心里惦记着慕母妃,所以今日特意过来请安。另外,还有一件事还请慕母妃裁度。”
“是么,什么要紧的事情?”
“只是一点小事。”四公主毕竟还年幼,并不善于情面上的客套,低头斟酌了一会才道:“前几日父皇说,是时候该给儿臣预备公主册封礼,又说想要什么名号,只管自己挑拣喜欢的便是。可是儿臣年纪小、不懂事,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来,因此想让慕母妃帮着斟酌一个,必然妥当无缺。”
四公主去年中秋及笄,按规矩已经可以册封,后来因为青州战事开始,接着又是帝妃二人同时抱恙,故而一直拖延没有行礼。原本公主封号均由皇帝拟定,再由钦天监占卜凶吉,因她倍受皇帝偏爱,故而得了自己选定封号的特旨。
----如此,也算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罢。只是却不知是皇帝的暗示,还是四公主自己的意思,慕毓芫也懒怠去深究关窍,温声笑道:“既然寅雯如此有心,那一定要仔细思量几个,然后再挑个喜欢的,如此可好?”
四公主点了点头,腼腆一笑,“慕母妃心思敏透,自然都是好的。”
“呵,越发的会说话了。”慕毓芫吩咐双痕取来吉书,招手让四公主坐近一些,“先挑几个大概中意的,再让钦天监的人占一占,不光要吉祥喜庆,更要大方尊贵才能配的上你。”
二人并肩坐在书案前,一起翻书选字,间或还随口言笑几句,仿佛从来没有过嫌隙一样。如此挑拣半下午,将择好的几个封号写在绢纸上,让人送到钦天监,闲闲喝了一会茶,小太监便捧着绢纸回来。上面已经重新誊抄一遍,四公主在最上一行选了会,最后挑定“金晽”二字,着人赶紧送到司礼监预备礼仪。
因为四公主是专门前来,又留下用了晚膳。一直到明月照空,随行的嬷嬷请示该回去歇息,四公主告安退去,椒香殿内才又安静下来。慕毓芫斜倚在美人榻上,手握一把六瓣碧莲薄纱绢扇轻摇,稍稍疲惫,遂长声吁了一口气。双痕在旁边听得清楚,捧茶上来问道:“娘娘,还在生四公主的气么?”
“我有那么大的气性?”慕毓芫摇头轻笑,转目窗外静静悬挂的皎月,将近十五的月亮已经很圆满,只是被前面乌云半遮半掩,光线略有些昏昏暗暗。心情也跟着有几分低沉,轻声叹道:“如同这十四的月儿一般,终归还是缺了一块。从今往后,只怕我待寅雯的那份心,再也不能一如从前。”
双痕微微一怔,不过很快明白过来,“即便如此,那也怪不得娘娘。再说,如今四公主过来,还不是一样好吃的、好用的给她,也并没有刻薄亏待过。”
慕毓芫感慨道:“虽然不与她相干,可是情分总归还是淡了。”
窗外一阵细碎声音,窸窸窣窣,犹如春蚕啃噬桑叶一般,眼见的是要下雨了。双痕忙要去合上窗纱,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凌空劈下来!顿时乌云阵阵、雷声滚滚,似万里黄河水倾盆泼下,片刻便将宫殿冲的雨花连连。雨珠落在光洁石面上,顿时四处飞溅,惊起一团团迷蒙的白色水汽,如烟似雾。
宫人们纷纷跑上连廊避雨,殿外一片足音凌乱。七皇子捂着耳朵跑进来,扑到慕毓芫怀里道:“母妃,儿臣害怕……”说话之间,又是两道闪电劈开,紧接着巨响跟随而至,更吓得往里缩了缩。
“乖,别怕。”慕毓芫正轻轻拍哄着,突然寝阁内一阵婴儿啼哭声传来,赶忙拉起七皇子进去,只见奶娘正搂着小皇子轻轻摇晃,又来回不停的走动。
七皇子踮着脚尖探头,瞧了瞧道:“母妃,小澜都被雷声吓哭了。”
慕毓芫微笑点头,从奶娘手里接过小皇子,低头柔声道:“祉儿,母妃还要照顾着弟弟,你先乖乖回去睡觉。不然,一会佑綦和棠儿都过来,你们在这里吵着,小澜更该睡不好了。”
“噢----”七皇子极不情愿,一点点挪着脚步出去。
慕毓芫看着窗纱上滚动的影子,担心小皇子被惊吓到,只得紧了紧襁褓,如此搂着拍了一阵,小皇子渐渐哭得没那么厉害。正要松一口气,却见七皇子又跑了回来,不由斥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不听话?眼下乱糟糟的,还是到处跑来跑去。”
“母妃……”七皇子很是得意,笑嘻嘻依偎过来道:“儿臣跟小九说好了,有他陪着棠儿说话,他们俩都不过来了。”
慕毓芫心下好笑,反问道:“哪又如何?”
七皇子赶紧上前抱紧了,扭着身子道:“儿臣不想回去,就在这里等小澜睡下,然后再跟母妃一起睡。”见慕毓芫不说话,又拖长了声音撒娇,“母妃……,你一个人睡不也害怕么?所以,儿臣想陪着你啊。”
慕毓芫拿他没办法,将怀中小皇子搂稳一些,气笑道:“别拉拉扯扯的,人都快被你摇散了。小澜一时半会睡不下,你在这里更聒噪,让双痕姑姑先陪你进去睡着,母妃晚一会就过来。”
“好,儿臣听话。”七皇子生怕她反悔似的,忙不迭的拉上双痕,央道:“姑姑,好姑姑,快带我进去罢。”
双痕忍俊不禁,笑道:“知道了,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
慕毓芫见小皇子呼吸渐均,遂轻轻放在摇篮里,不过也不敢即刻离开,只是搬了小杌子坐在旁边轻摇。柔软的鹅黄色锦缎簇新如云,上面一层百子刻丝攒花薄被,衬得娇小婴儿愈发惹人怜爱。低头看了一阵,轻柔抚道:“这是你七哥哥用过的摇篮,如今小澜乖乖睡着,将来也会一样活泼可爱,一生都平平安安的。”
“娘娘……”吴连贵悄悄走进来,压低了声音禀道:“刚才知秋堂那边有点吵,奴才赶着过去瞧了下。仿佛是小偏殿的房出来听听。”
江贵人有些讪讪,赔笑道:“娘娘说笑,嫔妾哪有什么高见?”
慕毓芫倚在竹编长尾凉椅内,一袭天水碧银线绡纱薄衫,与绿椅深浅相映,恍若一簇刚被雨水洗过的竹色。加上云鬓上钗环淡雅,愈发衬出肤色莹白,语声也像含了一块凉冰似的,冷声问道:“本宫在问你话,难道还打算欺瞒么?”
江贵人吓得不轻,忙道:“娘娘恕罪!嫔妾,嫔妾也是听说而已。”稍稍迟疑,抬头看了一眼,赶紧垂首回道:“嫔妾听说……,听说……”
“怎么,此刻想不起来了?”
江贵人喃喃半日,忽然眼光一亮,“嫔妾听说,自从杨婕妤搬过来后,泛秀宫就有些不大清净……”又急急想了一会,“娘娘你且想一想,若不是有什么冲撞的话,小皇子怎么会早生,如今还这般……”
“够了!!”慕毓芫一声断喝,冷笑道:“你倒不怕得罪人,大约是觉得杨婕妤性子软和,就敢红口白牙的咒她。只是本宫的脾气却不大好,由不得你们搬弄是非、胡编谣言,把原本清静的后宫搅成一锅粥。双痕,去把《女诫》拿过来,让江贵人到院子里跪诵三遍,以示处罚!”
“是。”双痕应的爽利,很快便取了书回来。
江贵人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辩驳。一脸苦色走到院子中,道:“原本让江贵人诵读《女诫》,本宫还担心她一知半解,不能体会里面的意思。正好贵妃妹妹来的巧,今儿就帮着诵读一下,也让江贵人好好的领会一回。”她不等朱贵妃说话,又朝下吩咐道:“来人,搬张椅子到院子里,别让贵妃娘娘累着了!”
“什么?”朱贵妃大惊,急道:“外头那么热,我不去!”
“你?”慕毓芫又笑了,“刚夸你懂事识礼,这么快就把规矩忘了?你虽然是本宫的表妹,依照规矩,见面也该自称嫔妾才是。看来本宫是夸错了,你再这样,那就跟江贵人一块儿跪着颂读罢。”
“娘娘,咱们先出去罢。”文绣见势不妙,赶忙相劝。
朱贵妃又羞又恼,到底名分上头差了一截。况且,慕毓芫有辖理六宫之权,随便指个言语不敬的罪名,只怕也是奈何不得。涨红了脸站了片刻,虽不情愿,最后还是被文绣拉出去,拖着脚步下了台阶。
先头慕毓芫说让院子中放张椅子,吴连贵自然心神领会,那椅子离江贵人大约两步距离,果然端端正正放在院子当中。因被烈日暴晒了一会,乌沉沉的水油漆面似要融化一般,看着便知滚热烫人,朱贵妃又怎敢上去坐着?文绣在旁边甚是着急,小声道:“娘娘,越是拖着越晒,还是快些念完罢。”
朱贵妃只得拿起书卷,银牙微咬,恨恨念道:“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
她站着念一句,江贵人便跟着复述一句。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不光鬓上散发粘在一起,薄纱宫衫上也印上斑斑点点的汗渍。文绣担心的看着朱贵妃,上前搀扶道:“娘娘,娘娘你还好吧?”
“啊……”朱贵妃就势大叫一声,扶着额头摇晃两下,整个人便直直往后倒去,慌得文绣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啊……,娘娘不行了!”
“双痕,让人去请俞幼安。”慕毓芫慢慢走出大殿,立在台阶微笑道:“文绣,先扶着贵妃进去歇着,等会太医过来诊断无事,休息一会再回去。”
“是。”文绣不敢违背,连忙点头。
江贵人仍在低头念着,几滴汗水“啪嗒”打在书页上,“……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
慕毓芫静静看着她,听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有不支之状,遂笑问道:“怎么?贵人也打算晕过去?”
江贵人吓得手上一抖,立即道:“不不,嫔妾不敢!”
慕毓芫瞧她模样甚是可怜,虽然平素厌烦,可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于是松了口风道:“先起来罢,剩下的到廊子上再念。”
“是,谢皇贵妃娘娘宽怜。”江贵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叩头。
少时,俞幼安领着医官赶来。隔着纱帘诊了一回脉,起身回道:“启禀娘娘,贵妃娘娘只是稍稍受热,身子并无不妥,只需在荫凉处休息一会就好。”
文绣脸色大窘,掩饰道:“怎么会无碍呢?你再诊诊。”
俞幼安不慌不忙将药箱合拢,平和笑道:“的确无碍,再诊也是一样。难道,你还盼着贵妃娘娘有事不成?”一语问得文绣无话,只得低头不言。
“没事就好。”慕毓芫将他摒退,走到榻前瞧了瞧,轻声问道:“贵妃妹妹,现在觉得好一些没有?贵妃妹妹?”朱贵妃紧紧闭着眼睛,只是不答。
文绣忙道:“皇贵妃娘娘,想来是娘娘晕过去了。”
“看样子----,热得不轻呐。”慕毓芫轻声叹气,自书架上抽了一本旧词下来,拣了边上椅子坐下,“既然这样,本宫又怎么能放心的下?还是在这里坐着,等贵妃妹妹醒过来再说罢。”
其间,慕毓芫又询问了几次,朱贵妃都只是装睡。一直挨到天色将黑,大约是静躺着太过难受,朱贵妃终于忍不住开口,睁眼唤道:“文绣,快去端一盏茶来。”
慕毓芫手中放下书卷,笑道:“贵妃妹妹,身上好些了么?”
朱贵妃含混答道:“嗯,好一些了。”
“那可不行,还是多躺一会罢。”慕毓芫故作认真,拣了一块小点心吃着,也不问朱贵妃饿不饿,又拿起书卷翻起来。
朱贵妃端茶大口饮了几下,只得又静静躺了一会。过了半日,见慕毓芫仍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实在是忍耐不住,自己下榻道:“不躺了,嫔妾先回宫去了。”
慕毓芫又问:“身上可好了?若是不舒服就再躺一会。”
朱贵妃极是无奈,只得答道:“已经好了。”
“当真?”
“是,嫔妾没事!”
“看来,是真的大好了。”慕毓芫松了一口气似的,随手将书撂下,“既然贵妃妹妹都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本宫也就放心了。”她这才慢慢看向文绣,冷声吩咐道:“扶你们主子回宫,若是回去后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