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席榻到牢门口正步走,需要十五步。
从牢门口正步走回到席榻,也是十五步。
要是在廷尉囚禁自己的牢房中不疾不徐走一圈的话,则是三十二步。
苟参每天在牢房里就是不停的走动,仿佛是对前些日子被关进黑屋里纹丝不动的补偿。
被“送至”廷尉署,已经十天了,在这十日之内,有许多人来探望苟参。
除了花红、丙女这些家人不说,甘延寿、冯野王、杜钦、扬雄、刘歆、谷永、张猛,甚至还有萧望之的二子萧育。
杜邺因为给张敞守孝,没有来,让杜钦几个转达了他的问候,说护羌校尉很快就会从廷尉署出来的。
杜钦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对着苟参开玩笑,说校尉吉人天相,没事的,你那时在颍川郡,不也被关进过牢狱么?
结果如何?
不但没事,还被天子召见,一步登天了。
可见,校尉老爷总是喜欢在人生旅途中来一个塞翁失马,然后突飞猛进继而惊骇世俗的。
这话也就是大家听了笑笑罢了。
这回有没有事,苟参自己清楚。
调戏勾搭天子的女儿,还是待嫁的女儿,是名花有主的女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中间胆大包天的行为侮辱的不仅仅是公主,更是亵渎天子和皇家的威严,是大不敬!是要诛九族的。
只不过,苟参被关进廷尉署的真正原因只有苟参、刘询和朱博三个清楚,廷尉署对外宣称的是苟参因为在西域乌孙事物中处理不当。让乌孙国如今陷入紊乱。所以才惹恼了天子的。
昨夜北风呼啸着刮着就没停。今晨苟参以为窗外会有白雪皑皑的,可是除了灰蒙蒙的天,什么都没有。
也许自己这回没事,刘询踹自己几脚,总比不动声色的直接拉自己出去乱刀砍死好。
让天子在身上踢几下“龙脚”,那是一般人享受不了的荣耀吧?
发泄有时候比闷声不响的好,总是有了表现和情感的宣泄,最怕的是那种对某人某事厌恶之极。根本看都不看理都不理直接忽视遗弃,那可就彻底的没药可治了。
要是刘询真的对自己不闻不问,那就麻烦了。
可是,自己在廷尉署里,不知要呆到什么时候。
一天?两天?
还是过了岁旦?
一年?两年?
还是一辈子?
苟参在这个监牢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当监牢大门门锁响动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人来瞧自己了。
这会苟参正好就站在牢房门口,隔着牢房大腿粗细的栅栏向外望去,一个狱卒先走了过来。讪着脸将苟参的牢门也打开了,然后对着苟参笑笑。转身走了。
接着,一个穿着白色大麾的人走了过来,掀掉头上的斗篷后,一张柔情绰态的脸就露了出来。
“张珂?你来了。”
来人正是黄门郎张猛的女儿张珂。
张珂粉脸微红,眼睛瞧了苟参一会又低下,走入了牢房里,将手里提着的篮子放下说:“早就要来的,可是早先的,来探望校尉的人多……如今天寒,昨夜刮了一夜的北风,我给校尉带了两身棉衣,省得这里寒气重。”
苟参的牢房里是有火盆的,冷到是不冷,不过张珂来给自己送棉衣,还是让苟参心里感动。
“其实人冷的时候身上倒是不怎么感觉到,手脚却容易麻木冰凉……我缝制了一双尉,你看看……合适不合适……”
张珂说着,慢慢的转过身,白净的脸也不知是因为牢里有火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会粉红如霞,眼睛在苟参脸上看一眼,然后又挪到别的地方,然后,又看苟参一眼。
“尉?”
苟参看过去,张珂的手里拿着的是刺绣着精美花纹的一双手套。
只不过,这手套和后世的有一些区别,像是学生在学校戴的那种,式样是直筒的,大拇指套和其它的四指分开单独缝制,那四个指头能露出来,适合拿笔写字翻书。
苟参饶有兴趣的将张珂手里的尉接了过来,见上面绣着活灵活现的几只鸟,嘴里就笑:“咦,莫非是鸳鸯?”
张珂看到苟参喜欢,脸上就带着笑,可是一听苟参的话,瞬间脸上红的就像是要滴出血一样。
苟参懵然想起自己和张珂那时在翠华山被韦焉围困,被讥讽为同命鸳鸯的话来,当时,自己还回敬了韦焉一句,说自己要和张珂“海枯石烂俩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
苟参有些尴尬,本来是没话找话,这会却更加没话说,于是伸手就将手套戴上,很是温暖,大小也很合适。
张珂看着苟参在端详,就启唇说:“这上面绣的是燕子,这个叫做‘信期绣’。”
“信期绣?”
信期本来指的是女人的月经期限,这个信期绣以燕子为图形,有周而复始,循环不尽,也有期盼回归共同飞翔的寓意。
苟参更加沉默了,脸上笑笑的,就是不说话,张珂见他看着自己,就说:“一般的刺绣有信期绣、乘云绣和长寿绣这三种。”
“嗯……我这几日去过校尉府上,花红和丙女都好,家里,也没有什么让你操心的……”
外面的风这会刮的越加猛烈了,呼啸的像是鬼哭狼嚎一样,张珂觉得自己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就要离开。
苟参将她送到牢门口,看着张珂窈窕的身姿,想说什么,可是嘴巴张了张,最后也没说出来。
……
从张珂那天给苟参送来了手套后,除了花红和丙女外,再也没有人来瞧过他。
也是从那天开始。长安一直在下雪。没有停的意思。狱卒每次来给苟参送饭换炭火,总是说天漏了,这雪眼看着要下到岁旦过去了。
苟参看着窗外屋檐上犬牙交错的冰棱条,心说自己真的要在牢房里过春节了。
到了十二月初七这一夜,外面的风忽然的就不刮了,雪也停了,一切都安静的出奇。
夜里丑时的时候,苟参隐隐约约的听到远处有奇怪的响声。他不禁坐起来聆听了一会,那声音又消失了。
可是等了不到一刻钟,那声音呜呜咽咽忽然的又大了起来,慢慢的几乎全长安都在响彻。
苟参犹疑不定,站起来从窗户看出去,只见长安城几乎都亮了起来,灰黑的夜空被映照的雪白明亮,不管哪里都有人在哭,那哭声越来越大,长安城几乎像是人间地狱。满街都是孤魂野鬼,到处都有人在说话、在哭泣。可是那些声音哇哩哇啦一点都听不清。
又过了一会,廷尉署里也传出了哭声,不远的牢里也有人在哭,苟参就大声叫着狱卒,过了一大会狱卒才跑过来,眼睛肿红着说:“校尉,皇帝薨了。”
“什么!”
刘询死了?!
懵地,苟参噗通的跪下,以头抢地,大声的哭了起来。
本年冬,十二月,甲戌(初七),皇帝崩于未央宫。
刘询终年四十四岁,谥号宣,史称汉宣帝,庙号中宗。
大汉昭皇帝与宣皇帝这四十年,史称昭宣中兴。
……
今年的冬季异常寒冷,自从宣帝刘询薨天之后,苟参就再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牢里悠闲的踱步过,总是伫立在窗前向着外面望,或者坐在火盆旁边对着通红的火炭发呆。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花红和丙女来探望他,只觉的自己的小老爷笑容少了,脸上的表情总是很淡然。
可是这种淡然让人有一种生疏感,很是陌生,让人和人之间多了一些隔阂,产生了一些距离和障碍。
苟参知道,刘询那晚在未央宫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说的对,他的确很能看得起自己,一直就是对自己另眼相待的。
刘询对自己的期待值很高,是自己辜负了他。
门锁响了,苟参动也没动,几个人走了进来,苟参背对着门口,杜钦的声音响彻着:“校尉总是有闲情逸韵的,我们几个踏雪而来,他却抱炉自暖,何其逍遥哉。”
苟参起身看着杜钦、刘歆、扬雄和谷永,见杜邺也来了,就请五人进来。
杜邺说道:“今日方才前来探望校尉,万望恕罪则个。”
苟参沉声说:“子夏太客气了,苟参这是坐监,不是游山玩水悟道……不知家里事情,都安好无恙否?”
杜邺点点头,谷永说道:“如今新天子登基,大赦天下,校尉就要出去了。”
“是,我等这次来,也就是最后一回在廷尉署见到校尉了。”
苟参摇头,杜钦说:“宣帝薨时令史高任大司马车骑将军,太子太傅萧望之任前将军、光禄勋,太子少傅周堪任光禄大夫,这大司马前日在朝堂上上书说到了乌孙国,大家以为乌孙的事情总不能悬而未决,因此,你这个护羌校尉大汉和亲副使,在长安休息了几个月,也该去将乌孙的公主给娶回来了。”
刘歆说:“话是这样说的,可是国丧期间,哪里能说道谈婚论嫁?”
杜钦瞪眼:“大汉和乌孙之间怎么仅仅用谈婚论嫁来论处?这是国与国的交往,再说长罗候和相夫公主一直在敦煌等着,那像什么话?”
扬雄也说:“是……乌孙动荡,对大汉不好……倒向了匈奴,就更是不好了。”
扬雄口吃,大家也都知道他的话意,杜钦就对刘歆说:“哎,子骏,你给宗正说说,让他给天子提一下这事,让校尉赶紧出去,如何?”
刘歆还没说话,谷永就说:“当初乌孙的事情太过麻烦,也不能怪校尉在那里处理不公,乌孙人弟兄几个自己打起来,我们袒护谁?再说乌孙人拥戴乌就屠的比元贵靡多得多。”
“我看如今乌孙的情况就很好,一碗水端的平,大家一人一半,谁也别闹谁。”(。。)
ps: 【西汉马王堆出土了三副手套,其中一副就是“信期绣千金绦手套”。根据一号汉墓里的竹简中记载,三种手套的刺绣名称为“信期绣、乘云绣、长寿绣”,手套的式样为直筒露指式,大拇指套分作单缝。整个手套长二十五厘米左右,宽近十厘米。根据竹简上的记录,手套的名字叫“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