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彰德府洹上村和附近贫穷、落后的小乡村大不一样,这里砖瓦院落整齐别致,小学堂里读书朗朗,牛马成群粮食满囤,乡民衣服整洁面色红润,处处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村外是一片片肥沃的良田,此处的庄稼早已收割,处处裸露着新翻的土地,有的农人唱着小曲儿摇着木耧,播下明年丰收的种子。
这时候从一条土路上走来了一个一只眼鼓,一只眼斜,大龇牙,满脸横肉的刘雅内。他朝着洹上村扫视了一圈,没敢贸然进村,有心找一个村民问问路,无奈人都忙着,没人搭理他,只好三转两转到了村边的一个小池塘边。
池塘里的一些荷叶已经露出了枯萎之态,有的荷叶绿中泛黄,有的荷叶已经完全失去了水分缩成了一团,荷叶梗子更是软绵绵的毫无生气有气无力地支撑着。此时一阵秋风吹来,在阳光的映照下,水波像似缓缓流动,闪现出了难得的几道银光,倒是别有一番秋天的情趣。
池塘边有一棵两搂多粗的大槐树,树阴下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农人正在安闲地垂钓,刘雅内上去不客气地问:“老头儿,这村上的袁大人是不是在家?”
那农人一动也不动,就像没听到一样,仍然在专心致志地钓鱼。刘雅内以为农人耳聋,又加大声音问:“不知袁宫保大人在不在村里?”那农人继续钓鱼,还是不搭理这个刘雅内。
刘雅内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实在生气,想,这个老傻瓜,想我在广州城里,跺跺脚城里也要晃悠一下,哪里叫人这么怠慢过。有心发作,可又一想,我是做大事的人,何必跟他一个老农一般见识呢!人得学会忍让,在忍让中进取。
这时,有一群小草鱼被钓钩上的小红蚯蚓吸引住了,纷纷摇着尾巴快速游来,而那农人却把钓钩摇摇晃晃地往上拉,不让那些小草鱼上钩。待那些小草鱼恋恋不舍地悄悄离去后,农人才又把钓钩徐徐垂下,不一会儿,一条2斤多重的大鲇鱼又游了过来,而老头儿又在躲避着这条黑鲇鱼,把红蚯蚓躲过来,闪过去。
刘雅内看不下去了,急得大喊:“不要动,不要动,鱼就要上钩了。刚才放过那些小鱼不要紧,这条大鱼可不能放过啊!你这个老傻瓜。”
那农人狠狠地瞪了刘雅内一眼,干脆把钓饵提了上来。
刘雅内对他着急地说:“一条大鱼,可惜啊!可惜啊!”
老头儿又把钓饵垂下来,仍然半闭着眼睛,耐心地等待着。又过了好一会儿,一条5斤多重的大鲤鱼优哉游哉地游来了。刘雅内有心喊老头儿注意,又怕把鱼惊走,急得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但是终于没有喊出声来。
那鱼咬上了钓,老头儿顿时来了精神,不慌不忙地来回荡着,直到把鱼荡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才把那条鱼不紧不慢地拽上来。刘雅内看到了这里不禁有些佩服,忍不住夸奖老人说:“真不亏为钓鱼高手,小鱼半大鱼不要,专要大鱼。请问老人家,这袁宫保大人是不是在村里?”
那老头儿一边收拾着鱼具,一边问斜眼:“这还像句人话。你是什么人?找他干什么?”
刘雅内心想,这老头儿身份不高吧,口气倒不小,但既然是有求于人,也只得耐着性子回答道:“我是广州督署的刘雅内,来到洹上村想见见袁宫保大人?”
那老头哈哈一笑,说:“衙内,衙内不是县太爷的儿子么,你一个县太爷的儿子,找一个乡野村夫干什么?想升官找错了门路,你这不是个小傻瓜么!”
刚才说他老傻瓜,这会儿他又找回来了,刘斜眼心里生气,这老头儿好狂野,对自己的这个朝廷命官奚落嘲弄不说,对袁世凯也毫不放在眼里。刘斜眼忍住气,只得对他解释道:“我这个雅,是文雅的雅,我这个内是内外的内。你这个老……”
刘斜眼忽然想到自己好带口头语,没有再说话。没想到那老头儿对刘斜眼还是不客气,又讥讽道:“我看你这个人,外不雅,至于内雅不雅,那就不知道了。在我这里,少提什么官职,在我眼里,就是皇帝身边的大臣也如粪土。好吧,我领你去找那个老村夫。”
刘斜眼心里十分生气,这外不雅,肯定指的是自己身上的残疾,这是平时自己最忌讳的。而这个老头儿最狂的,就是什么官儿也看不上,就是皇帝身边的大臣在他眼里也如粪土……但是既然老头儿这么张狂,可能也有点儿来头,暂且不和他计较这些吧!刘斜眼强忍着气,帮着老头儿用柳条穿上鱼嘴,提上鱼,拿着鱼具,往村里缓缓走去。
一路上碰到的农人不是对这个老头儿恭敬地让路,就是低着头远远地躲避,刘斜眼的心里暗暗称奇。
一会儿进了村子,走不多远有一个牌坊,牌坊上有三个烫金的大字“养寿园”,走不了几步,就到了一个深宅大院门口,一个看门人从刘斜眼手里接过了鱼具和大鱼。
进了院,老头儿不慌不忙地进了堂屋,刘斜眼也跟着进了堂屋,老头儿对刘斜眼说:“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去换件衣裳。”说着,慢悠悠地进了内室。
刘斜眼在堂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想,莫非刚才那个人就是袁世凯,可是不像啊,要是袁世凯的话,肯定穿的是绫罗绸缎,身边护卫成群,岂能这样寒酸简朴,简直就是一个种田闲钓的老农。
这时候除了秋蝉有一声无一声地鸣叫以外,屋里倒是十分安静,忽然有一种十分熟悉的声音,“嘀嘀嘀,哒哒哒”地传来……怎么像是电报的声音啊,刘斜眼仔细倾听了一阵子,果然是电报的声音从偏屋里传来。
刘斜眼的心里又是一惊,如今的高官,谁的私宅里能安上电报,想来这袁世凯虽然被贬官为民,可他的心里,未必不装着天下啊!
不一会儿,那老头儿洗了把脸,换上了一身洁净的衣服,进了屋就往太师椅上一坐,不卑不亢地说:“你找的那个村夫,就是我啊!不知道你有什么事?”
刘斜眼大吃一惊,果然自己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金镶玉,赶紧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在下刘雅内,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冲撞,多有冒犯,恳请大人恕罪!”说完话趴在了地上,竟然低着头不敢起来。
袁世凯哈哈一笑,说:“一个乡野村夫,你不必这样客气,快快起来,快快起来。”说着,亲自从椅子上下来,扶起了刘斜眼。刘斜眼恭敬地站立在一旁,再也不敢抬头看袁世凯。
袁世凯又问:“你大老远地从广州督署来到了河南偏僻小村,不是光来看我钓鱼的吧?”
刘斜眼这才敢抬起头来,对袁世凯拱手施了一礼,说道:“袁大人,当前的中国,只有两样东西才可以在中国立足?”
袁世凯“噢——”了一声,问道:“不知道是哪两样东西?”
刘斜眼说:“一个是兵,一个是钱。”
袁世凯说:“我一个乡野村夫,手里可是既没有兵也没有钱啊!你说的这两样东西,对我来说,只是嘴上抺石灰——白说。”
刘斜眼加重了一下语气说:“我们南方盛产茶叶,这茶叶一是助消化,二是败火,三是明目,四是壮人胆。这回我来,带了点儿茶叶孝敬您老人家,不知肯不肯笑纳?”
袁世凯一声苦笑:“茶叶也不是什么稀罕玩艺,我天天喝,助消化、败火、明目我是知道,不过壮人胆可没听说过。不知你带来了什么好茶叶?”
刘斜眼说:“杭州龙井、苏州碧螺、黄山毛峰、庐山云雾、云南普洱、信阳毛尖、安溪铁观、君山银针,凡茶叶中的精品,我都带来了一些。”
袁世凯又问:“你带来了多少,有10斤8斤的,也够我喝一辈子的了。”刘斜眼说:“南方山路崎岖,只能担挑,北方平原开阔,可以行车,这回我带来了10辆独轮小车。”
袁世凯一听大为生气,不高兴地说:“我又不卖茶叶,你带来这么些干什么,这不是耍戏老夫么?”
刘斜眼不慌不忙地说:“待一会儿,我运来了茶叶,你自然知道这些茶叶的妙处。稍等片刻,稍等片刻。”
袁世凯不再说话,也不让客人,而是端起仆人送来的一杯清茶,在慢慢地品着。
刘斜眼说完,径自出了门,从褂子上掏出了一支洋笔和一个纸条,用洋笔在纸条上写上了几个字,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只信鸽,把纸条绑在了信鸽的腿上,然后朝天一撒。那信鸽扑棱了几下翅膀,朝天拔高,在天空盘旋了一圈,然后朝着远处飞去,不一会儿,就飞得没有了踪影。
不到一个时辰,就听到了“吱吱嘎嘎”的声音,10辆独轮小车很快地就来到了这所农家大院里。
袁世凯不高兴地朝院内望了一眼,见推小车的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浑身如水洗一般,那些小推车,一辆辆被压得东倒西歪,恨不能散了架。袁世凯心想,这些茶叶怎么这么重啊?难道说不是茶叶,再看看护送小车的也有10多个人,个个精明强干,利利索索,都像是武林高手。
袁世凯的心里更加疑惑,但表面上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叫管家赶快招呼人去卸货。
不一会儿,管家进来,悄悄地对着袁世凯的耳朵说了几句。袁世凯一听大喜,高兴地对刘斜眼说:“这茶叶好!好!不但助消化,败火明目,确实壮人胆。好!好!只是不知道,你给我送来了这么好的茶叶,不知道于我何求啊?”
刘斜眼看了看屋里有外人,没敢说,袁世凯对管家使了一个眼色,管家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袁世凯和刘斜眼两个人。
刘斜眼对袁世凯跪下,磕了一个响头说:“我来别无所求,只求在袁大人手下当一个跑腿的小卒子,不知道袁大人能不能收留?”
袁世凯笑了一笑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别无所求即是有所求。如今的中国,真像你所说的,一是有兵,二是有钱,才被人看得起,你既然给我送来了这么好的茶叶,我心里已经充实了许多。这么着吧,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贴身高参,随我处理内外的一些小事,不知你是否愿意?”
刘斜眼又磕了一个头,感激涕零地说道:“谢谢袁大人栽培,从今以后我一定跟着袁大人兢兢业业,忠心不二。”
袁世凯又一阵子哈哈大笑,扶起了刘斜眼,说:“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风雨同舟,共度难关。不过,我还是有一事不明,你放着广州督署的差使不干,为何要投靠我一个乡野村夫?”
刘斜眼想了想说:“我还是那句话,在中国一是有兵,二是有钱,才能撑起一方天地,钱我给你送来了。兵吗,虽说你被裁撤在家,可是北洋六镇的官兵,是你一手发展起来的,还得听你的话,将来的中国天下,必有你的一席之地。现在你犹如龙困沙滩,虎落平原,你的低潮,也是我的机会,我此时不投你,更待何时?”
袁世凯听完了刘斜眼的一席话,沉吟了半天说:“如此说来,老夫倒是没有话说了。”
两个人正在谈论着天下与机会,管家拿来了几封电报,看了看刘斜眼,没敢说话。袁世凯对管家说:“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管家这才汇报说:“河南前线的混成第三协,混成第十一协,来电报请示您,陆军大臣第一军军长荫昌,已催促各协火速进击,到底应该怎么办,请您指示?”
袁世凯嘿嘿一阵子冷笑:“这个荫昌,:“雅内兄弟,不知道你对武汉革命有什么看法?”
刘斜眼说:“此也正是我来投奔你的原因。依我看,革命已成燎原之势,广州新军起义,黄花冈起义,武昌起义,越闹越厉害,并且向全国扩展。而清王朝,政治失败,军事外交失利,经济崩溃,我看已是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现在的中国,已经处在了乱世,乱世出英雄,没有一个大英雄出世不能救中国。清朝军队与革命军在武昌激战,而前线的北洋军又不听陆军大臣荫昌的调遣。恭喜您,袁大人,臥薪尝胆三年,您出头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袁世凯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半闭着,就和在池塘边钓鱼一样,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心静如水。他还略微地摇着头,咏出了一首诗:“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
不一会儿,管家突然高兴地拿着一封电报进来,对袁世凯兴奋地说:“摄政王和内阁来电,决定让大人为湖广总督,立即亲赴前线,协助荫昌处理军事事宜,进攻武汉革命军。大人,您出头的日子到了!”
袁世凯听到了这些话,就和没听到一样,一动也不动。
刘斜眼对袁世凯说:“就凭您的见识、气魄,能力,凭什么当荫昌的副手,这不是拿着馒头不当干粮吗!不知摄政王和内阁是怎么想的,又想打败革命军,又想把军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
管家请示说:“怎么给摄政王和内阁回电?”
袁世凯就像拉家常一样,说:“你就说足疾未痊,不能担此重任。”管家点了点头,给朝廷回电去了。
袁世凯又静静地坐在了椅子上,不一会儿,竟打起了瞌睡。
过了不长时间,管家又高兴的满脸涨红,拿着一封电报进来,极其兴奋地对袁世凯说:“恭喜!恭喜!内阁来电。”袁世凯半闭着眼睛说:“说吧!”
管家激动地念道:“所有湖北军队和各路援军均归袁大人调遣、节制,就连荫昌、萨镇冰所带的水陆大军也并归袁大人调遣。电报上还说,武昌汉口军事紧迫,希望袁大人胸揣对朝廷忠勇之心,勇于任事,迅速调理病情,赶往前线,力克顽敌,不辜负朝廷倚重之意。”
刘斜眼高兴地对袁世凯说:“朝廷几乎在求您了,我看袁大人可以出山了。”
袁世凯仍然稳如泰山,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对刘斜眼说:“看着我钓鱼,那是白看了。”
刘斜眼心想,这就是袁世凯,城府太深了。
管家又请示说:“怎么给内阁回电?”
袁世凯说:“你拟封电报,意思是革命军势力太大了,凭我的能力和政府的军队,恐怕一时剿灭不了。况且革命军起事,事出有因,我水陆各军又存在着种种弊端,军费又紧缺,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我军形势危矣!”
管家匆匆回电去了。袁世凯仍坐在椅子上,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一样。刘斜眼安静了一会儿,又沉不住气了,对袁世凯说:“袁大人,你这样给朝廷回电,朝廷会不会震怒啊!也可能失去这次机会,就永远没有出山的机会了。”
袁世凯微微一笑说:“你光看到了小鱼、半大鱼,没有看到更大的鱼,既有兵又有钱,还怕什么,什么也不用怕!”
没有过了多长时间,管家又拿来了一封电报,扬着手说道:“朝廷又来电报,说袁大人的一切条件皆可以答应,并派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亲赴河南彰德,敦促袁大人走马上任。”
袁世凯猛一下子离开椅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出山的时候到了,你给朝廷内阁提出六个条件:一是明年即开国会,二是组织责任内阁,三是宽容参与此次事变诸人,四是解除党禁,五是授予我指挥水陆各军及关于军队编制的全权,六是须予以十分充足的军费。”
管家去发电报后,袁世凯看了看刘斜眼,微微一笑说:“你既为我的高参,我所提出的六个出山的条件,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刘斜眼想了想说:“我想,这一、二、三、四条,主要是从政治上分化瓦解革命党人,这五、六两条呢,主要是掌握军权、财权,便于打击革命党人。袁大人,从今以后,您就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实权人物了!”
袁世凯听了哈哈大笑,说:“这都得益于钓鱼的体会啊!”袁世凯高兴了一阵子,又问起刘雅内:“我听着刘贤弟像是广东一带的人,请问,兄弟到底是哪里人?”
“我是广东香山人。”刘斜眼答道。
袁世凯听了心里一喜,又问:“听没听说香山三宝的事儿。”
刘斜眼说:“听说点,就是一堆财宝,一本兵书和一个人物的传说。”
袁世凯更高兴了,说道:“看来这香山三宝的传说并不是没有根据,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送来的财宝,就是香山的财宝啊!”
刘斜眼点了点头说:“可以这样理解。”
袁世凯微微笑了笑说:“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一个人物孙中山就不用解释了,他如今已经成为了中国的灵魂人物,真可以说振臂一挥,就能唤醒一个民族。那么,香山三宝的事,只是兵书的事还没有解……”
刘斜眼说:“我也在寻找这本兵书,只要找到了这本兵书,我一定献给袁大人。”
袁世凯看着刘斜眼的眼睛说:“我是个带兵的人,在我的心里,只有这本兵书最让我挂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