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进沈阳。
这座名城跟东北所有城市一样,已经在战火之中化为齑粉,苏军甚至对沈阳形成了弧形包围。尽管已经停战了,沈阳仍是一片肃杀,一支支工兵正在忙碌着,在废墟中构筑工事,一车车的弹药和混凝土运过来,将这片废墟变成蜂窝一样的要塞。往日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都不见了,高楼大厦变成了小山般的瓦砾,光清理这些瓦砾就得花上好几个月,汽车要么停在路边烧得只剩下一个铁壳,要么在公路上撞成一团变成一堆扭曲的废铁,这一个个钢铁坟场正无声的讲述着一个个悲惨的故事。作为主战场的沈阳,所遭到的破坏之严重,是任何一座城市都无法相比的,很多专家都说这座城市已经被彻底摧毁了,一百年都恢复不了元气了。
他们错了,沈阳虽然被摧毁了,可是这座城市的居民还在,那一双双勤劳的手还在。战后不到二十年,一座更繁荣更美丽的城市在废墟之上拔地而起,雄伟地矗立在东亚大陆上。共和国的伟大不在于那一座座城市,而在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即使是失去了一切,只要这些人还在,它就不会亡。炎黄子孙在哪,华夏文明就在哪,这一点,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
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行车缓慢,但终归是到达了司令部。柳维平下车,走上前去,默默的望着眼前这个深不见底的、仿佛要将地球炸穿的大坑,垂下头颅。为了钻穿这厚厚的混凝土隔离层,苏军怕是动用了六吨级以上的炸弹吧?这样一枚炸弹下去,下面还有活人吗?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来了?”
是韩政委。这位颇有儒将风范,温文尔雅中不乏杀伐果断的政工天才衣着依然整洁,但是身上多处渗出血迹,右臂打着石膏用绷带吊着,动一下都疼得面色发白。
柳维平说:“回来了。雅洁呢?有她的消息吗?还有老军长,他现在怎么样了?”
提起女儿,韩政委神情一黯,叹了口气,岔开话题:“回来了就好······去看看老杨吧,他一直在念叨着你。”
柳维平面色微变:“他怎么样了?”
韩政委说:“被一个叛徒从背后打了一枪,伤势很重,抢救到现在都还没有脱离危险······”
柳维平发出一声狂吼,好像非洲草原上暴怒的雄狮:“谁干的!?”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血光,要是那个叛徒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怕会被他亲手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韩政委说:“那家伙当
场被打死了,军情处和国家安全局正在深挖,不将他的同伙连根拔起誓不罢休。”他踢了一块石子一脚,“去看看老杨吧,他最挂念的始终是你。”
柳维平默然,上了韩政委的车。车子一路颠簸着驶向空军医院。
空军医院也挨过一枚炸弹,楼体明显倾斜,苏军打起仗来历来六亲不认,只要是能削弱敌人战斗力,管它是军事目标还是非军事目标,都照炸不误。这枚炸弹将绝大多数的玻璃窗震了个粉碎,够骇人的,但是里面仍然人满为患,连走廊里都铺上了病床,躺着伤势稍微轻一点的伤员,医生和护士一刻不停的在手术室和病房之间奔走,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柳维平和韩政委小心的挤过拥挤不堪的走廊,来到重症监护室前。隔着玻璃窗,柳维平可以看到,老军长的儿子正坐在病床前和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说着话,他的心一直沉到了谷底。
重症监护室是不允许病人家属进入,生怕将细菌带进去加剧病人的病情和伤势的,各医院对此有着严厉的规定。杨皓中校能进去,只能说明,老军长的时间不多了。他一把揪住守在窗外在医生,问:“他的伤势怎么样了?真的没有希望了吗?你们不是全国技术最高超的外科专家吗,为什么就是救不了他?”
医生黯然说:“子弹射穿了司令员的身体,打穿了肺叶,还把大量布屑吸入体内,这样的伤势放在一名年轻的士兵身上,我们是可以将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但是司令员毕竟六十多岁了,这两个月的战事又严重透支了他的健康,本身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中将,进去陪司令员说说话吧,抓紧时间。”
柳维平的手无力的松开。这样的伤势,就算是一名身体机能正处于巅峰状态的特种兵也是九死一生,何况是一位早已心力交瘁的老人?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中校跳起来,向他敬礼。
老军长看到他进来,眼里泛起一丝欣慰,枯瘦的脸露出一丝笑意:“回来啦?”听那语气,好像柳维平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一样。
柳维平鼻子发酸,说:“我回来了。”
老军长说:“我跟老韩打赌,说你如果能回来,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回家里看看,然后来看我,他不信,呵呵,看来我又赢了。”对杨皓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他说,你回避一下。”
杨皓中校应了一声,慢慢走了出去,三步一回头。
老军长吃力的抬起手,指了指床前的椅子:“来,坐到这里来跟我
说说话,打从你晋升少将起,我们好久都没有坐到一块聊天了。”
柳维平坐下,握住老军长的手。老人的手真瘦啊,感觉好像捏住的是一把骨头,一点肉都没有。医生说得对,长达两个月的战事,已经熬干了他的心血,透支了他的生命力,他现在只剩下一个老朽的躯壳而已。
老军长闭上眼睛,缓了缓一口气,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柳维平说:“我们已经跟苏联停战了,停战期为一个月。”
老军长说:“一个月······足够了,一个月之后,就要看你们的了。”
柳维平咬牙说:“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的!”
老军长说:“苏军很强,很强!不光装备精良,而且拥有不逊于我们的钢铁意志和良好的战术素养,是我们最可怕的对手。我打了一辈子的仗,爬过雪山,穿越草地,在晋西北山区与倭寇血战过八年,又从零下四十度的黑龙江边一直打到烈日炎炎的海南岛,然后又在朝鲜半岛与联合国军较量过好几次,打的仗也算不少了,但是我就从来没碰到过如此可怕的对手。沈阳军区的实力在全国七大军区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但是面对他们的攻势,竟然全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动的防守再防守!”他自嘲的笑了笑,“老啦,不中用了,换你来的指挥的话,肯定会让苏军狠狠的吃上几回苦头的。”
柳维平说:“换我来也一样,除了败退还是败退,没有人能:“我会的,开战第一时间就摧毁苏军的核武器库,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打
垮他们的近卫集团军!”
老军长说:“那我就放心了······长春,哈尔滨,海参葳,库叶岛,贝尔加湖,海兰泡,六十四屯,唐努乌梁海······”念叨着一个个失落的地名,带着一丝不舍,一丝牵挂闭上了眼睛。心电图上那条绿线起伏越来越慢,最终拉成了一条直线。
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杨思澜上将在空军医院中逝世。
柳维平握着老人渐渐变凉的手,脸深深的下去,牙齿咬破了床单,眼泪夺眶而出,浸湿了被褥。
这个老人是他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人,十几年来,一直像爷爷一样关爱着他,不管他闯下什么祸,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出现,把责任揽过去;不管他走到哪里,背后始终有一道慈祥的、透着期望和嘉勉的目光陪伴着他,在他心里,这个老人就是他的长辈,他的爷爷。现在,他去了这个老人,失去了那道慈祥的目光。
韩政委泪流满面:“老伙计,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走了,我跟谁搭档去?”
柳维平慢慢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他松开老军长的手,替他盖好被子,站起来朝他敬了一个军礼,一字字说:“老兵,我会把你所牵挂的那些地方一块不少的抢回来的,你安心休息,我们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