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在丽春馆并没有呆太久,这里只是他与某些人接头的地方,而不是他的藏身之所。这些天来,他明面上在国子监与那些太学生慷慨激昂地发表一些怀念大明的评论,实际上却另有计划。
或许就是因为把俞国振当成自己的“斗争”对手,让黄宗羲变得有些神经质,每看到一人,都怀疑那是来监视自己的。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周围全是俞国振派来的秘探,自己已经被监视居住,被禁止发言出声,被软禁起来。
因此出了丽春馆之后,他又想方设法转了几条街道,穿过几家店铺,这才到了金陵城东门。
他并没有住在城内,而是住在城外钟山之畔,在他想来,谁都不会猜到他竟然呆在山中。
不过出东门时,他却看到一队人牵着马过来,这队人一个个光着脑袋,看上去象是僧人,但仔细看的话能够分辨出,这是新刮的头。他们的模样很怪异,望着金陵城门的神情也异样,黄宗羲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心中觉得有些不对。
这些人……似乎是鞑子!
黄宗羲猛然想明白为什么觉得不对了,这群人在马上的姿态,还有那眉眼,都象极了建虏!
俞国振的华夏军中便有建虏——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改名为归化女真了,其实有几位还当上了华夏军的中级将领,在历次战争中立下了不少功劳。黄宗羲早年游历各地,也曾经见过建虏,这才能分辨出不对之处!
建虏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俞国振不是遍地都安插了秘谍么?
还有,建虏在这个时候到金陵来……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黄宗羲的呼吸一刹那间停滞了一下,这些建虏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向即将登基的俞国振表示庆贺的,他们的人并不多,就这么几十个,而且都剃光了头发,免得被人从发髻中看出他们与汉人的不同,只不过建虏蠢了些,几十个光头骑着大马在路上跑,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
最让黄宗羲想不通的是,建虏在当初的京师大战中元气大伤,此后华夏军虽然没有立刻挥师北进,而是先掉头收拾掉了牛金星,但是被打破了胆子的建虏自己放弃了辽东,已经远遁至黑水以北的苦寒之地去了,怎么这个时候他们还能派人潜入中原甚至到这江南来?
黄宗羲心中不免有些纠结,在他看来,建虏来肯定是为了不利于俞国振的,若是如此,他是该提醒俞国振,还是该帮建虏一把?
他这一犹豫,那群光头便已经进了城门。
此时金陵城的城防已经被俞国振的华夏军接管,城门口也有卫兵,两个雨篷之下,各有一个卫兵手握上了刺刀的钢枪立着。但他们对这群光头却是孰视无睹,这让黄宗羲不禁讶然。
就连他都能看出异常来,他不相信这些华夏军士兵就看不出来!
难道说……黄宗羲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这群建虏能够这般大明大放地进入金陵城,华夏军士兵却不阻拦,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华夏军高层当中,有他们的保护伞!
若真是如此,倒容易解释这一切了,华夏军内部有些军官对于俞国振不满,因此勾结了建虏,将建虏引入金陵城中。这些人都是建虏的死士,他们的目的就是刺杀俞国振,为满清复仇!
至于华夏军高层不满的原因,黄宗羲一时间还想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受了他这样东林清流的忠义之气感召,当然,更有可能还是利益——按理说,俞国振打下天下坐了江山,下一步就应该分封群臣,什么王侯伯子男的爵位应该毫不吝啬才对,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听说俞国振要封赏爵位之事。
而且按着大明太祖过去的行事风格,飞鸟尽良弓藏,或许看到天下已经没有什么敌人,俞国振有意诛戮功臣,结果功臣猜出了他的心思,提前下手?
黄宗羲目送这几十人沉默着进了城,然后消失在街道之中,他皱着眉想了许久。
此事透着诡异,黄宗羲极度不喜欢俞国振,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看到俞国振被建虏和军头勾结杀死,可想而知,若是俞国振的部下军头真的刺杀了俞国振,那么下一步就是军阀混战,以如今华夏同西夷交往的情形看,一片混乱之中,少不得技术外流,欧罗巴的西夷或许也会来插上一脚!
“这是一个……唔,机会!”
黄宗羲想来想去,突然间觉得,或许能变坏事为好事。
俞国振如果死了,唯一能阻止军阀混战的人,就只有一个。
俞襄,俞国振的长子,他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而俞襄如今才是十七岁,虽然已经加入了华夏军,在华夏军中服役,可是毕竟还不算是心智完全成熟,如果自己能对他施加影响,那么,很有可能到时会受他影响!
而且军头们之所以会图谋不轨,就是未曾接受儒家正统所熏陶,想必有这个教训,俞襄平定叛乱之后应该会再度重视儒家正统,特别是重视一向秉持忠义的东林遗风!
黄宗羲想到这,觉得自己方才在丽春馆里与人商议出来的计划必须有变,也不需要大亦,只要有一个应变之策即可。而这一计策的关键,就在于能够在即将到来的混乱中保护好俞襄。
“看来还得去拜访一次方植夫先生,俞襄乃是他侄外孙,若是可能,将他邀出来……”
黄宗羲心中盘算着,做出了决定。
方孔炤在两年之前就已经辞去了两广总督之职,当时俞国振按照五年统一计划,将两广分成了广东、广西两省,各任命了省抚,其中与陈子龙相当熟悉的万时华自海南调任广西省抚,而广东省抚则是当初替叶武崖主管澜江新杭民政的一个助手。从那以后,方孔炤就基本上脱离了政务的第一线,与他相同的是张秉文。
两人究竟是明臣,在俞国振正式建立起新政权之前助他一臂之力是人情,而在大势已定后辞去职务,则既是合乎自己一贯遵循的价值观,同时也是自保——身为外戚,若是权柄过重,必然遗患无穷。
不过,这次俞国振入金陵,他们却是跟了来的。
黄宗羲转头又进入城中,这次因为事情比较急,他终于叫了辆车,让车送他去方府。
方家在金陵城中原本就有宅邸,后来方孔炤被诬入狱,方以智变卖家产以赎,这宅邸便归了别人。再后来俞国振势起,托人将这宅子买了回来,因此方孔炤还是居住在老地方,而张秉文则与他比邻。不过当黄宗羲到了方府时,门前的仆人却说,方孔炤不在这里,而是去了码头。
黄宗羲心中焦急,还在琢磨着如何说服方孔炤,到时将俞襄从俞国振身边拐过来——这种重大的场合,俞襄肯定是要在俞国振身边的。当他在码头下了车时,却看到一艘白色的蒸汽轮船正在进港,而码头周围早有几百名华夏军士兵在维持着秩序,将众多通道中的一条专门封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黄宗羲拉着一名华夏军士兵问道。
“抱歉,先生,这是军事秘密,还请你让开,切勿进入警戒线内。”那华夏军士兵的回答虽然有礼,但态度却是极为冷漠。
黄宗羲有些恼怒,不过他倒不是那种嘴上说着要法治实际上却去为难一个遵守规则的小保安的人,这点气度他还是有的。因此他又问道:“请问方孔炤老先生可在,我是他的晚辈,来此寻他。”
“方先生在,你若是找方先生,还请在外边稍候,如今他暂时抽不开身来。”
方孔炤的行踪倒不是什么秘密,听得这样说,黄宗羲只能退后了些,远远望着那艘减速靠岸的白色蒸汽轮船,心中暗暗奇怪,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华夏军动用了这般阵仗。
这一看,他就意识到不对了,这艘白色的蒸汽轮是此前他从未见过的。
长有近七十米,而且看外壳并不是木材,竟然完全是包了铁皮再刷了防水漆,舷号是游零五,舰名为“中华公主号”。
黄宗羲知道俞国振已经有新的枕霞号和横波号,都是大的游轮,其主要作用是跑东海航路,也就是新襄、广州、基隆、上海、青岛口、金州、羿城、长崎、那霸、吕宋、昌化,然后又回到新襄,如此循环,大约一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这也是华夏治下百姓跨海走亲访友的主要方式之一。现在这艘中华公主号却未曾听过,而且它的体积,也比另外几艘游轮明显要大,竟然有三层甲板!
就在黄宗羲观察着这艘船时,码头外又传来一阵哨声,紧接着,原本就密布的华夏军士兵更多了,然后,黄宗羲就看到俞国振从一辆车上下来,又回头牵下了方子仪,紧接着俞襄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在了俞国振的另一端。
他们一家三人……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准备登基大典么,熟悉仪式,斋戒祭天,怎么却出现在这里?
俞国振笑着对方子仪说了什么,方子仪戴着一个有沿的帽子,帽缘的纱遮住了她的容貌,只是看到风微微吹动时,露出她小半张脸,似乎在笑,然后又说了句什么,俞国振露出了尴尬的神情,而旁边的俞襄则歪过脸去,有意离父亲远了些,仿佛是和他划清界限一般。
这一家人倒是其乐融融。
黄宗羲心中满是狐疑,看情形,俞国振与方子仪来此的目的,应该是和方孔炤一般,也都与正在缓缓靠港的“中华公主号”游轮有关。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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