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院青楼云集,自是销金之所,在这里的人特别多,就是金发碧眼的西夷,都可以于此堂皇出入。
丽春院原是这里的一座不出名的记馆,而韦春花则是这不出名的记馆里的不出名的记人,这些年来,她一直抑郁不得志,因为秦淮河畔是重包装的地方,只有活儿好还不成,还必须有人包装。
比如说,那些著名的才子若是吹捧,就是老母猪也能比拟成杨玉环。
韦春花觉得,自己就缺一个能够发现自己的内秀的才子。旁人不敢说,反正她们秦淮河畔的这些记家中,有不少对于俞国振是心怀不满的,据闻俞国振坐了朝廷之后,便要取消国子监与八股取仕,这也就意味着,她们最主要的客人将被遣还原籍。
这可就断了秦淮河畔不知多少人的生计!
她拎着个大扫帚,将方才好奇进来探头探脑的一个洋和尚赶了出去,口中喃喃咒骂了一声:“该死的海佬,该死的洋和尚!”
原本金陵城中没有这么多深目隆鼻的欧洲白夷,可是随着俞国振即将入主金陵,原先的各种各样禁止百姓迁移的政策渐渐放宽了,特别是这些欧洲白夷,竟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金陵城——这可是皇都!
然后她看到了黄宗羲。
“这不是白先生么,当真是好久不曾见了,白先生快请,快请,有人正等着你呢。”
韦春花上前招呼着,同时将黄宗羲半拉半扯地弄进了丽春馆。看到她这模样,和她一般的对面老记呸了一声:“好几天没开张了,这婊子痒得慌吧?”
诸人都是讪讪。
这其貌不扬的丽春馆,乃是黄宗羲等人在金陵城中布下的一个据点。从五年前开始,他们就为这一天做准备,当时便琢磨着,曰后俞国振入城了,满城都是俞国振的探子,他们该如何联络互通消息。
现在算是派上了用场。
这边的喧哗同样惊动了对面楼上靠窗的位置,卜弥格向这边伸出头望了一眼,没有看到什么名堂,便又缩回了头。
“神甫,刚才让你受惊了。”
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欧洲人虽然也是神甫打扮,穿着修士的衣裳,但他的气度却不太象是神甫。卜弥格相信,如果这不是东方,而是遥远的欧洲,那么对方在第一时间就会被认出来。
这是一个军人。
“真没有想到,达达尼盎先生,马扎然枢机竟然会派遣你来此,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效劳的。”卜弥格很恭敬地问道。
对方的身份虽然未必高贵,但对方背后的那位却是欧洲了不起的大人物,如今法国国王的宰相,教会的枢机主教,儒勒?马扎然竟然会关注远在万里之外的东方,关注他这样一个虔诚的传教士,这让卜弥格有些受宠若惊。
“事实上,我本来应该跟阁下一起过来的,但是当我赶到锡兰时,阁下已经乘中国人的船走了,所以我晚到了一个月。”对面的这个军人微笑了一下:“我奉命来主要有三件事情,一件是得到蒸汽机的秘密,二是得到后装火枪的样品,三是获得与中国进行贸易的专营权。”
卜弥格惊讶地看着对方。
虽然在这里不会有人懂得他们使用对话的语言,但两人还是压低了声音。可对方的目的,还是让卜弥格大吃一惊。
“法兰西需要财富,教会需要财富,而蒸汽机与后装火枪,可以给我们带来无尽的财富。”这个军人低声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你愿意为此帮助我,上帝必会降福于你。”
“我只是很奇怪,蒸汽机的名声竟然连马扎然大人都听说了?”
“那是自然的,葡萄牙人可不是什么好的保密者,他们为了夸耀自己独占与东方贸易的权利,多次描述这种在陆上和海上都能得以运用的机械,而且这些年来到中国的商人也不少,他们中有些绕过葡萄牙人的控制,取道美洲回到了欧洲,在带来海量财富的同时,他们也带来了这个神秘国家的传说。”
卜弥格没有急着回答。
正如这位秘使所言,四年前的一六四八年,欧洲的三十年战争已然结束,法国虽然获取了欧洲陆上霸主地位,但是也已精疲力竭。获取殖民地,通过与东方的贸易来获取财富,成为巩固法国地位的必然选择。
而且此时的法国比起历史上还有一个优势,那便是海上的实力也不弱。原本取代西班牙人成为海上霸主的荷兰人被俞国振在东南亚两次胖揍,实力大为萎缩,虽然仍然是欧洲的海上马车夫,却不能独霸海上贸易。葡萄牙人凭借与俞国振的协议,这几年赚了不少,仍然维持着一支可观的海上船队。
法国的前任宰相黎塞留是个极出色的政治家,而现任宰相马扎然虽然稍稍逊色,却也不弱,他们在把目光投向陆地的同时,同样也希望能够获取海上利益。一六四二年时,黎塞留支持下法国东印度公司成立,从此便开始向着印度洋不停探索。他们甚至曾经尝试在印度半岛东部建立殖民据点,但他们的武装商船在经过锡兰后便被巡航的华夏西海舰队发现,直接驱了回去。
正是在那一次短暂冲突中,法国人亲眼目睹了蒸汽轮船,才意识到,这些来自东方的“神话”竟然是事实。
“阁下,事情恐怕不好办,首先,蒸汽机的图纸在华夏是受专利保护的,我们根本接触不到这个,然后,华夏的武器并不好买,特别是后膛枪,据我所知是禁止民间持有,至于贸易专利……华夏与葡萄牙人的生意做得很好,他们未必有意改变。”
“卜弥格神甫,正是因为困难,所以我才会来找你,我知道神甫们都是交游广阔的,枢机主教派我来之前曾经专门搜寻过神甫们在东方活动的记录,你们和他们的统治者都有往来,听说汤若望神甫还与明国的宰相有联系,为他们施了洗礼?”
“这是过去的事情了,前些天,我们才见过现在实际上控制着这个国家的领主俞统帅,他对我们的态度非常不友好,提出了许多条件,汤神甫已经回转欧洲,就是去进行交涉的。”
卜弥格并不想揽这一摊事,虽然神甫们同时是欧洲各国殖民者的急先锋,并且在殖民过程中获得大量的财富,可是卜弥格并不是法国人,为法王效力总得有个名头。
“你就愿意看到这些中国人成为世界的主宰,把他们的异端邪说带到欧洲去吗?”那位秘使想起了马扎然派他来时说的话:“这是黄祸,要对抗黄祸,我们就必须获得他们的力量,哪怕那力量来自于魔鬼!”
卜弥格瞪着秘使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有关黄祸的传闻,在俞国振从南海赶走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起,便在欧洲传播,当时甚至有欧洲诸国中断三十年战争,联合起来发起远征的畅议,但是欧洲诸国内部矛盾重重,彼此分出胜负之前不可能有什么联合,直到现在,法国虽然想要纠集一群盟友来东亚分一杯羹,仍然面临着重重的阻挠:荷兰人建议与东方全面开战,好让他们重新夺回南海的殖民地,西班牙人则要求葡萄牙人断绝与东方的贸易,这样他们的走私商人可以从美洲垄断与中国的贸易利润,而英国人则忙着玩吊人的把戏,暂时还没有加入进来。
“我愿意帮你们这个忙,但是我是神职人员,不可能去做违背当地法律的事情,让会让教会蒙羞,同时给予这些本地人迫害教职人员的借口。”思考了好一会儿,卜弥格抬起头来:“据我所知,那位伟大的四海之王,在五天后将要履行加冕仪式,中国人都喜好奢华和他们所说的……面子,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直接面见他,但是,你必须要作为法兰西王国的特使……”
卜弥格的主意让秘使达达尼盎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听说使者要给这些蛮人的皇帝下跪?”
“不,他们不是蛮人,事实上,你应该看到,这里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比我们的巴黎和罗马都要文明、繁荣,上帝啊,是不是太过于厚爱这个国度了,他们有如此聪明和勤劳的民众,与他们相比,我们那边只有一群肮脏愚蠢的猪猡!”提起这个,卜弥格忍不住要为华夏辩护了:“我在罗马的时候,看过一本叫作《马可?波罗》游记的书,以前以为这只是一个疯子的吹牛,到了这里才知道,我们……”
“神甫,请说重点,我可不想给他们的皇帝下跪,无论他们是文明人还是野蛮人,他们都是异教徒。如果说我能向谁下跪的话,这世上唯有法兰西国王和传大的枢机主教,才值得我屈一下膝。”
“好吧,达达尼盎先生,四海之王他非常开明,他不需要我们下跪,他只需要我们内心臣服。坦率地讲,如果不是我早已将自己的灵魂献与了至高全能之主,我都愿意臣服于这位伟大的君王剑下。”
“您的说法也太亏张了,哈哈……”
秘使是不相信卜弥格的话,卜弥格比他早一些动身罢了,来到华夏才有几天,怎么可能就如此崇拜那位四海之王!
“等你亲眼见到他就是了,五天后他的登基大典,想必是很欢迎来自欧洲的致贺使者,如果您还携带有一些来自欧洲的小玩意儿充当礼物,那更会让他高兴的。”
“我们能拿什么充当礼物,我们有的,他们都有,而且他们的更好!”达达尼盎说到这个就有些沮丧。
“咱们欧洲的工艺品,至少另外的文化,会让那位阁下感受到异国风情,你就住在这里吧,我去想办法让那位阁下见你,这几天,你别离开这里!”
“是的,神甫,我对五天后的典礼也充满着期待!”达达尼盎一边说一边深沉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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