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不合,则不明。
君臣不相得,早晚折腾得明庭分崩离析。
万历皇帝沉默了良久,从徐麟的这首《明需日月诗》里感触到了很多。万历忽地想起,如果有朝一日驾崩之后去了九泉之下,不知道二祖列宗会不会痛骂自己的三十年赌气。那一刻,万历略觉得伤感,有种很想与臣子们和解的冲动。但抬头向望去,只见满园的大员们仍在三五成群,笑语夸谈,竟然毫无像自己这样的伤怀感触之色。
和解是双面的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顿时,满腹冲动化为乌有,万历当即大怒而起,哼一声“散了吧”,就拂袖而去。
徐麟在旁把这一切场景瞧得非常分明,等到万历怒而罢宴,他不禁在心里深深叹息。今晚实在太令人惋惜了:万历还有两年好活,如果他今天能因为自己的诗谏而幡然悔悟,和臣子们和解,并兢兢业业地处理朝政,相信以万历那传自张居正的政治才干,朝政或许自此清明,并且明年的那场大仗也未必就会输的!
事已至此,徐麟也没办法,只得随着文武官员们一起出宫而去。
第二天,不仅徐麟很忙,而且锦衣卫都指挥使衙门也忙碌了起来。他此去辽东,虽然主要是从事军情侦查,但他是万历皇帝亲准的正千户品衔,都指挥使骆思躬也承诺过给他千数以上的人手,所以,都得给他凑齐了。
人手从哪里来?一,应天来的那两百名新编缇骑,此前都是江湖好汉,可以随徐麟去辽东,担任他的扈从。二,锦衣卫在关外并没有设立过千户所,但北直隶千户所于关外的辽阳、沈阳、广宁三城里设有百户所。那些缇骑都是辽东本地人,也调拨给徐麟统辖。三。徐麟还需要大量的文书、通译和斥候。文书好办,锦衣卫衙门里除了大内高手就是做文牍的,直接调来三十名应该足够。通译也好办,鸿胪寺里面征调三十名满蒙通译。也就够用了。但斥候却就难了,难在寻常的密探都没有军事经验。骆思恭想来想去,最后给了徐麟一大叠的空白名额,让他在抵达了辽东之后,自己去各镇军队里面发掘,只要是徐麟看得上地人才,一律准予其进入锦衣卫任职!
这一忙整整忙了三天之久。
等到八月二十日的时候。通译和文书都已经到位了。徐麟也觉得自己可以启程,他便进浴德堂来向骆思敬辞行。兵凶战危,那老骆也别无他话,只是嘱咐他上战场之后,一要自己精细一点注意安全,二则与经略、巡按及各路总兵搞好关系。
徐麟正点头应允地时候,忽地只听得堂外一声太监的传旨:“着锦衣卫千户徐麟,即刻至乾清宫面圣。钦此。”
召我小小千户去面圣?徐麟尽管有些觉得突然,但他不敢怠慢。赶紧随了那太监进了内廷。而四天的时间没见,乾清宫西暖阁里的万历皇帝,仿佛衰老了很多,双下巴上地肉都显得没有精神,徐麟进来叩拜皇帝的时候。万历正皱着眉头。恶狠狠地低声咒骂着什么,一面摆手驱赶侍候左右的太监和宫女。一边则用胖嘟嘟的双手搓揉着脖子,似乎一副非常恼怒的模样。
“皇上,微臣今日就启程出发,为陛下、为朝廷、为黎民,去那辽东战场上奋勇讨虏。此番陛辞,请皇上放心,臣虽不才,但必定克忠职守,死而后已!”
见万历如此生气,徐麟暗自吃惊,生怕触了不好的霉头。规规矩矩叩拜之后,他便赶紧声明,咱马上就要离京闪人,到血雨纷飞的战场上为国尽忠去了。总之,不管你万历是为了什么人和事而生气,也千万不要向我发火,更不要向我来倾诉。
但万历却打定了主意要和徐麟说说,他根本就没用心听徐麟地话头,只是沉浸自己地愤怒之中,有些语无伦次地大声令道,“改!朕令你马上改掉那首诗的名字。。。。不,朕直接下旨,给你那首诗御笔赐名,还得就叫《日不得月》!”
“皇上为什么要改?”徐麟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但这一问才出口,徐麟就后悔了。晕,臭嘴巴,直接点头不行啊,为什么忍不住要问呢,这下子老万历可要说一大通了。
果然,万历咳嗽了几声,指着龙榻上堆满了的奏章,怒道,“徐麟,朕知道你说《明需日月》是为国为民的满腔忠善好意,而朕也确实被你的这首诗所感化了,一连三天,朕破天荒地上朝理政,这难道不是朕在改善的努力么?朕本指望,朕的努力能感化得群臣分清楚内朝外朝的区别,但你瞧瞧这三天群臣递上来的奏章,全都是继续那晚御宴地论调,对朕的后宫说三道四,你说,他们有诚意吗?你说,朕就喜欢疼自己乐意宠信的妃子,有错吗?!”
徐麟暗自叫苦,却哪里好说群臣的不对。如果那样,既是有挑拨媚上之嫌,又会让万历和臣子们的关系越来越差,说不定会影响到明年春季地辽东大战,导致败得更惨呢。
因想了想,徐麟道,“皇上,臣地家乡那边有人把床第之事取了个好名字,叫作做爱。顾名思义,做爱做爱,爱做就做!因为爱做,才会去做,这就是圣人所说的食色性也,同时,也是因为了爱,才会只和自己爱地人去做。若皇上将这层意思明确地告诉大臣们,久而久之,总会得到他们的理解的。”
万历一呆,显然是被徐麟那“做爱做爱爱做就做”的论调给“雷”了一下。打心眼里,万历是赞同这种合乎人性的论调,但要让他一个皇帝和假道学的臣子们讨论这隐私之事,可行与否先搁在一边,最麻烦的是,万历实在不善于和臣子们交心,不然,他也不会赌气罢工三十年了。
所以,万历除了觉得合乎自己的心意以外。并没有当场大赞徐麟的做爱论调,又指着另外几份奏章道。“徐卿再来看这些,全是逼着朕调拨内帑银两做军饷的,而且每个都在奏章里暗骂朕是守财奴,说朕一边敲骨吸髓地征收着民间的矿税。一边则又向百姓加派了辽饷,却偏偏不肯把两千万两地内帑拿出来发兵饷,把朕比得连宋徽宗这亡国之君都不如。你说,这是他们做臣子应该有的和解态度吗?”
啪!啪!啪!
徐麟在虚拟想象中,抽了万历三个大嘴巴!
听了万历地这番话,徐麟真是气得哭笑不得了。明明是你自己做错了,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被冤枉的模样来。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呢?内帑。就是皇帝的私家银库,大明朝的国库岁入才不过四百万两而已,万历自己一个人却就积攒了两千万两白银地私房钱,可见搜刮之狠。已经搜刮了也就算了,关键是应该拿出来用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吝啬啊-------前方的将士浴血奋战,是为你万历,为你朱家的江山在流血牺牲,要你拨点内帑发军饷难道你就会死啊?!
“徐卿。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徐麟一声不吭,万历终于发觉不对,脸色猛然间寒了下来,死死地盯着徐麟的眼睛。冷冰冰地道。“莫非。。。。莫非你也和他们想得一样?”
他这厢面色不善,君威发作。祸不可测,徐麟的冷汗立刻就湿了后背,但仔细想了一想,徐麟却不愿在这关乎明朝存亡的大事之上去说违心话,否则,他岂不是在为虎作伥?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万历已经失去了耐心,徐麟才苦笑一声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熙熙,皆为利驱,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陛下身为垂拱四海地天子,可以有后宫地私事,有心腹私人也无伤大雅,但却不能有私财,否则,远在边关的将士们吃不饱饭,如何能为陛下保卫江山?”
砰!万历将龙榻上的一柄羊脂白玉如意拨到金砖地上,摔得成了两半,他怒道,“朕白信错了你,还以为你是才识卓绝之人呢,却原来一样是个国贼民蠹般的蠢货。滚,你给朕滚,你也不必去辽东了,想必你这种没钱就不效命的人,多半会叛国投敌的,滚回金陵去当你的老百姓去吧。”
就为这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你就把我削职为民?靠,老子一年多的努力,全因一句话白费了!
看着这混蛋不讲理地万历,徐麟何其不甘心,也忍不住有些恼怒,磕头就走。但他才走了两步,那万历皇帝竟是仰天长叹了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驱,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当朕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可恨的是,全天下亿兆生灵,也唯有朕一人最最最最懂得这道理!”
徐麟陡然有些好奇起来。。。。。他以前曾在网上看过一些历史学者的文章,很多人都在说,万历皇帝其实并不是非常昏庸的皇帝,政治手腕和理政能力并不差,昏庸之名全是被满清给污蔑的。对这些说法,徐麟是半信半疑地。刚才,万历声明要做最混账地守财奴,徐麟已经对他的印象大大地变差,此刻老万却还在吹嘘说,天下只有他一人懂得利来利往地道理,而且还是“最最最最懂”的那种懂法,怎么能让徐麟不觉得稀奇:万历究竟最最最最懂什么?
他便留步不走,又叩拜下来,“皇上,微臣不服!”
“微臣尽管驽钝,但仅仅因为微臣不理解陛下的远见卓识,便将微臣削职为民,实在是不教而诛啊。您既然有百般的道理,何不讲出来教诲教诲我们这些臣子呢。若您说完之后微臣还是不能理解,那微臣被您削职成为草民,才会心服口服啊。”
“好,既然你不愿当草民,朕就讲给你听听。这话说起来可就远了,要从朕小时候开始讲。。。。”
万历也是有诲人不倦的精神,听了徐麟的抗辩之后,立刻端起成化官窑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润嗓子,准备陈述自己的“最最最最懂”,却忽地想起了某种顾虑,便瞪着徐麟,说道,“朕的见识,你一旦听了,朕便恨不得要杀了你灭口,你一定。。
“草民告退!”
徐麟的反应非常快,磕了一头之后,一溜烟就出了西暖阁,把个万历扔在那里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