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兄弟很快被送了回来,当代宋江汪文言下了楼,带着满肚子的郁闷走了,留下一封给无锡高攀龙的书信。
按照汪文言的说法,高攀龙高存之先生,是和顾宪成一起在东林书院讲学的当代豪儒,三十年讲学中,几乎整个江南士林都受到了他们的熏陶哺育,声望之隆,辈分之尊,此世间鲜有能比肩之人。而那班书生的头领张采,其父亲、伯父、叔父三人,全都曾经在东林书院求学多年,如果太老师高攀龙出面帮徐家斡旋,张采绝对只能偃旗息鼓!
可惜的是,高攀龙目前在无锡赋闲授学,赶去那里索取喻示回来,需要至少一日一夜的时间,而张采此刻就在应天府衙对面,策划着五百童生闹贡院的惊天壮举,随时都有可能点燃这把熊熊大火。
时间紧迫,楚瑜也来不及再考虑和汪文言之间的恩怨,就在酒楼之上果然决断:“五哥,你带着百佳百良兄弟,马上回嫡宗府去求婶娘,求她无论如何也给高存之先生写一封求助信。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去无锡,只给你们十二个时辰,最迟到明日未时,你们一定要赶回来。”
老五和张百佳兄弟也知道事不宜迟,起身就走,就要下楼忽地停步,狐疑道,“兄弟你。。。。你不会是想去衙门前,拖延张采他们吧?不行,那里有群情愤愤的几百童生,一人打你一拳。。。。。万万不可!”
“就算被撕碎了,我也得要去啊。”楚瑜苦笑一声,扭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刘达韬,问道,“达韬,书生们逼人太甚,三人成虎,我五人兄弟义气,两肋插刀,和我一起去你怕不怕?”
刘达韬好歹也是在武学中混的生员,被楚瑜的话激得血脉贲张,满脸通红地猛拍胸膛,吼道,“书生们只有从刘某尸身上踏过去,不然就休想伤我瑜少爷半根毫毛!”
楚瑜再无言语,一把将四人团团抱了一抱,然后一甩猩红斗篷,率先便出了酒楼。
长干里丁字路口,汪文言看着楚瑜五人在路口分道扬镳而去,满脸都是瞠目惊讶。
为他执缰驱车的年轻车夫名叫华安邦,江湖人称“小花荣”,以箭术成名,却也是汪文言身边心思缜密的心腹,见到汪文言这等脸色,不由问道,“汪爷,您故意不告诉他们存之先生就在金陵城内,为的不就是让他们多跑几趟冤枉路,出出您的一口恶气吗?如今他们一拨去无锡扑个空,一拨去衙门前遭童生们ling辱,更加合您的心意了,您又有何好惊奇的。”
汪文言眉头紧锁,摸了十分有形的短须,不解道,“越瞧这个徐楚瑜,我就越觉得很不可思议。安邦,你是跟随我走南闯北的人,上至公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也见过不止千万,但你几曾见过,一个富贵勋门子弟,竟会使出市井无赖的下三滥手段的?像他们这种人家的公子,因为家中衣食无忧权势熏熏,或许骄横跋扈,或许胡作非为,却断然不会学烂赌鬼那样,使用这样的讹诈伎俩。所以,适才我认定他是个纨绔小混混。”
华安邦不愧是心腹,立刻就明白过来主人的意思,“所以,徐楚瑜竟然只带一个武生去找张采的昂然壮色,就让您感到惊奇了是吗?嗯,汪爷所奇很有道理。富贵之门,鲜有丈夫,这个徐楚瑜能有此慨然胆色,实属难得!汪爷,安邦以为,您做大事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徐楚瑜有几分豪杰,又欠了您一个天大的人情,您何不就此与他结交结交,没准哪天便能用得着这类人呢。。。。。”
汪文言却摇摇头,比华安邦所思所想不知道深了多少层,于人生于事业,有所领悟,“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所以,屈原没人喜欢。徐楚瑜今日与我萍水相逢,所展现的也与那些富贵之门子弟如此异端,我敢断言,他从近枝去了嫡宗府,也未必会讨得本族人真心喜爱。呵呵,就好比是一块茅厕里面的砖头,骤然扔在了富丽华堂之上,那多年浸透了的臭气,必然格格不入。。。。。。安邦,吾即将北上京师,周游斡旋于冠盖之群,对那些官绅来说,吾本江湖豪雄,又何尝不是一块像徐楚瑜那样的茅厕之砖呢?嗯,看来,我必须得要洗洗砖头了。”
华安邦听了,心中对汪文言敬佩更深,却惑然不知茅厕砖头的气息,到底应该怎么去洗。
汪文言也不多说,笑道,“走,先看看徐楚瑜的厕砖之气,如何熏倒五百童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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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衙门斜街巷子里,有一家客栈,名字普通得天下只怕有上千家,叫“悦来”。
九月初十的下午,已经包下悦来客栈的客人们,对一个人的到来,也“悦来”。
“就是他们!”客栈门口,一个鼻青脸肿的童生猛一眼瞧见了楚瑜二人,哇呀呀叫了起来。不片刻工夫,呼啦啦似蝙蝠出巢,乱嚷嚷如飞鸟窜林,客栈中冲出五六十个满脸义愤的读书人,挤得客栈两旁的板门啪一声摔在了街上。飞尘激荡之时,童生们早已经抡起袖子的抡起袖子,酝酿口水的酝酿口水,眼见着便要一拥而上,将敢于自投罗网的楚刘两人暴打一顿。
刘达韬尽管大股战栗,却有热血冲头,蹦将在楚瑜身前五尺,楚瑜嚷一声“脱”,他便和楚瑜同步同调,扬手一划火折子,再将浑身大袄猛地一扯,惊得快要冲过来的几个人却步连退————赫然只见,二人袒胸露腹,身上绑满腕粗的震天雷大爆竹,红通通好像福包一样!
童生们再怎么怒火万丈,也知道二十几管震天雷的威力,哪敢近身相殴?早有聪明的叫嚷道,“操板凳,捡转头,撂倒这俩王八蛋。”
“慢!”但有人立刻大吼一声阻止了童生们的冲动,避免了可能逼得楚瑜二人冲进来同归于尽的可能性。。。。估计这人也是不了解楚瑜的性格,咱们楚瑜是那种圣战的料?不过,貌似童生们都认得这人的声音,没片刻就安静了下来。
二楼栏杆上,出来了一位青年书生,身上青衫洗得发白,脸色却镇定如常,居高临下地看了楚瑜好几眼,冷冷道,“我张采一向摧强扶弱,此生无憾,死也死得。你们若是自觉即将撕灭崩溃,可以找我太仓张采来同归于尽,无需伤及无辜,残伤文骨。”
楚瑜看着那楼上的张采,笑道,“张兄好胆色,好担待,好胸襟,不愧是摧强扶弱大丈夫,徐楚瑜佩服佩服!不过,楚瑜偕兄弟前来,并非为了残伤文骨落下千古骂名,也并不敢以此不祥凶器要挟诸位学界翘楚,只恳请张兄给予楚瑜一个自辩解释的机会。若张兄认为可以,我二人解雷而入,徐徐陈情,有冤洗冤。若张兄认为不必,我二人点雷自爆,含冤而亡,不伤无辜。”
张采一愣,在楼上和一帮童生首领面面相觑。
“百两白银,我赌他徐楚瑜的震天雷里没有火yao。你敢打赌吗?”远远的一座茶楼上,刚刚坐定的汪文言笑着对华安邦道。
华安邦想了想,反正自己从来都是跟着汪文言鞍前马后,从来没拿过薪水工钱,吃喝用度也都是汪文言的,便不肯让他没了趣味,昂然道,“虽然我也认为炮仗是空的,但徐楚瑜曾经让汪爷出乎意料过,安邦就赌他再出意料一回。”
汪文言听了,好生不服。
咚!但只听得耳膜发震的一声小爆随之响起,楚瑜那边已经抽出了一个点燃。紧接着,便是张采一声令下,将楚瑜两个迎了进去。
汪文言满脸郁闷,认赌服输地许给华安邦这笔赌帐之后,第一时间冲到悦来客栈门前,抢过楚瑜脱下的震天雷细细查看,一看之下,懊悔异常,“徐楚瑜,你。。。。。你只用唯一的一管真炮仗,就讹了我六十斤银子?!冤,我早该想到他得有一个真的炮仗来取信于人。”
他冤,楚瑜更冤呢。
一进到悦来客栈,他俩便被几十人围着口诛舌伐,根本张不开嘴,气得楚瑜恨不得用个大话筒,给这些王八蛋上堂法理课。。。。。靠,说实在的,如果在现代的法律上来说,那天虽是老五先砸凳子过去,但率先喊“打”的书生们也有罪过,可惜古代,尤其是明代,党同伐异的风气渗透到各种层面,是非观念和实事求是的精神,荡然无存,仿佛二十一世纪的台湾社会。那几个杜康居首先涉战的几个童生,根本不红脸的矢口一否认,立时间群情汹汹起来,要把楚瑜俩绑了送官。
好在张采有些头脑,打死也不肯相信如此不要命的人会是完全理亏的一方,也佩服楚瑜俩的这种气势,便喝止了众人,道,“你们既然声称自己从未动手,何不去官府自首,相信是真是假,官家自有决断,何必冒死来我们这里,玩弄这样一场悬殊?”
楚瑜笑了,环首四顾,道,“别人来断此案,说我有罪,我们不服,说我无罪,你们不信。呵呵,诸位现在虽然都是潜游乡梓的诸生身份,但将来你们必定会走上金榜题名的锦绣前程,大都也会成为一方父母官,主掌法力,决断讼狱。不过,所谓无践者无真知,楚瑜及我兄弟,愿意给你们大家一个实践学习的机会,请你们现在就本着公正之心,本着圣人之言,本着牧民之德,组成一个多人参与的法堂,有主审,有陪审,有双方讼师,准许我们自我辩护,也准许信得我们的人代理舌战,更准许都向证人取证,当场唇枪舌剑,当场辨明事实。。。。然后,若你们都认定我俩有罪,任由你们送官伏法,若认定我们无罪,则我俩便不会含冤愤愤,你们也不会欺了举头三尺的神明,更不负圣人之教导和黎民之期望。总之,请你们当一回咱俩的父母官,如何?!”
哄,诸生一下子炸锅般议论纷纷起来。
嘻嘻,还没当官就请我们当官?吉利话说得好舒服,实习实习也很有意思哦。
哈哈,这是虚设诉讼,咱们搞一搞有了经验之后,也许可以当讼师赚大钱哦。
嘿嘿,若是我来帮他们舌战战胜了,那可真是一夜之间名满江南,好光彩哦。
张采见楚瑜出的这怪主意引发了诸生浓烈的自尊自满自强兴趣,他暗自一想,寻思道,“张溥老弟让我前来集结诸社众生,目的就是为了斟酌,于东林党之外再组建一个江南士林社团的可能性。。。。这徐楚瑜的建议,显然可以让我能多集合诸生一段时间,以挑选其中可用之才作为同道骨干,何乐而不为?”
想定后,张采也就顺应众议点点头。
楚瑜非常大气地举起手来,自请就绑,心头却是嘿嘿一笑。真是好忽悠,原来争取拖延的时间竟然这么简单,别说拖上他们一天一夜了,只怕这些人吵闹一个月,都未必能推选出审官和讼师来呢!
嘎嘎,你们这些童生,就等着在金陵过年吧。
当然,但愿你们盘缠带得多,不然就更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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