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女子袅娜婉转,水袖长裙被门外阳光勾勒出淡金的边,被门内的少女一喊,她即盈盈转了身。我捧着杯子呆呆望去,只见她约摸十五六岁,蛾眉淡扫朱唇轻点,眉间似有万水千山其韵无穷。她目光落定在少女手上,小得恰到好处的樱唇便就往上弯了弯。她点头:“多谢妹妹,这钗子正是我的。”
“卫姐姐,我跟你一道走!”少女轻盈地出了门,挽着她胳膊一道往外拐了弯。
我听着“卫姐姐”三字已如遭雷击,再顾不得什么仪态举止,提着裙摆便冲下了殿堂。
本被我捧着的杯子落在地上打了个旋儿,滚到脚前绊得我打了个趔趄。
“娘娘!”
“娇娇!”
刘春及刘彻都在身后喊我,我只当听不见,站稳了又往外冲去。
门外依然奴仆成群鸟语花香,但是已经不见了舞姬们的踪影,更别提方才的两个女子。
琴师点头哈腰跟管家接赏,我拉住了他问:“卫子夫在哪里?卫子夫呢!”
琴师吓得脸色都已发白,牙齿碰牙齿跪在地上:“娘……娘娘……小的卑贱……不识什么……夫子……”
失措之下他竟把我的问话听成了别的意思,我急中又气,拖着他衣襟道:“我问的是你卫子夫!跳舞的卫子夫!她刚刚还在的!”
“皇后!”
身后大门内已经跟出了大批人,刘彻当先走到我身边将我扶住:“你怎么了?”
我脑子发嗡,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刚才的女人我直觉地认为就是卫子夫。因为天下不可能再有比她更美的女人,她虽不完全符合我对她的所有想象。除了美丽之外,我想象中的卫子夫便是如平阳公主那样的女人。妖娆,美艳,占有欲强盛,我承认我为阿娇抱不平,对于卫子夫一直抱着能不相见则不相见的态度。但是眼下作为穿越者的我来讲,我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
尽管我尚且对她没有敌意,也仍然改变不了的确是她造成了阿娇人生路上最大的转折点的事实,她是当中最关键的人物,作为正一门心思想要找机会离宫的我来讲。怎么可能在她疑似出现的时候不突生激动?
我任由刘彻握着我双手,抬眼望四处打量。随行的官员纷纷向刘春表示询问,我从中听到了田蚡的声音,于是松了刘彻,冲着他问道:“田大人府上的舞姬住在哪里?不知能不能唤她们前来见上一见?”
田蚡先是愣怔,而后是为了难,“回娘娘的话,府上确是新养了批舞姬,只是因技艺未熟怕失礼了皇上和娘娘。今日臣特地从外府请来了一批,眼下领了赏之后,微臣却也不知她们去了何方。”
我噎住,心中立时有燥火升起:“怎么田大人盛情邀请我们来赴宴。却连献舞的人来历也不查查么?究竟是你对自家府上的防卫太过自信,还是觉得就算有心怀不轨的人趁机摸进来也不打紧?”
田蚡额上冒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低了头。
刘彻咳嗽着与我说:“看来是今日舞姬们这舞跳得好了。所以连皇后也动了打赏的心思。那么田蚡你就速速去查查那些人的下落,就说娘娘今日心情甚欢。预备了打赏与她们,命她们即刻前来觐见。”
田蚡唱了声诺。低腰要走。
我仍是烦躁,蹙着眉头盯着过路仆人。
“卫姐姐,今儿咱们拿了不少赏钱,晚上在屋里喝两盅可好?”
“好啊,正好我弟弟昨日出城回来了,就来我们屋里罢!……”
我正站立不安之间,墙外的外花园竟又传来了两声渐远渐远的对话,我精神一振,再次甩开刘彻快步奔了过去。
“皇后!”
刘彻急步追上我:“到底怎么回事?你认识那个女子?”
我不答,心里像被抽儿了的陀螺一样急速地转着圈,我想我认不认识这女子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刘彻你现在无论对我有多好,无论把我当成什么样有用的资源,将来都必会为了这个女人而将我所有的付出当成是空气,而我现在明知道事情会这样竟然还在仍它往前发展。
我几乎是以小跑的速度冲出了两园之间的门槛,五十步外的角门处一青一素两名女子正相携着准备跨门出府。青色是方才拾钗的少女,着素的却正是被称作卫姐姐的美艳女子。
我不知哪来的胆量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冲着她们大呼:“两位姑娘且留步!”
两人闻声回头,微讶的目光在望清我与刘彻的装束以及随后跟来的大批人时继而变得惶恐而无措。
她们慌忙跪下,垂头伏地不敢言语。
我到了她们跟前,看着她们定定不动的背影,不得不先呼了口气平住了心绪才开口:“哪一位是卫姑娘?”
着素的便即抬头,带着不解的目光看了看我,那里头的情绪藏得那样深而无形,以致于我仿佛见到了一双平静的幽潭。
她微敛首:“回娘娘,奴婢姓卫。”
我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贱名卫允。”
“卫允?”我微震,默了默,又问:“你家住哪里?兄弟姐妹几个?”
她略有迟疑,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出身贫贱,本住平阳郡,后因母亲再嫁,便于旧年正月举家搬来了京中。家有三位姐姐,两位兄弟。”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舍弟贱名际儿,并无大名。”
我听完愣住,有半刻不能言语。卫子夫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面前这卫允同胞数量不同,弟弟的名字也不叫卫青,那么看来,却极有可能不是卫子夫了。
……也对,卫子夫本该是在平阳府上的,虽然出现在刘彻面前的法子是一样,但出现在这里却是不恰当的。
我垂了肩膀,望着脚尖忽觉有些疲惫,不知道这么样的忧心究竟要何时才能终止。
刘彻道:“卫允?你的舞倒是跳得极好。打小就学的么?”
我正打算安心,刘彻这番话又使我提起了心思。
面前卫允微抬了头,平视着前面花叶,如先前一样答得从从容容:“回皇上,奴婢自六岁起便跟着教坊里的先生学舞,如今也习了有十年。”
“嗯。”刘彻点头,脸上甚和善,“你们起来吧!——高斯,给她们每人打赏五十贯钱!”
我看着刘彻这般模样,不由有些呆怔。我极少看见他这样与我说话,就像是谦谦君子彬彬有礼地接触窈窕淑女。平日我毫无仪态,自打与他在一起便开始摸爬滚打,即使自太主与堂邑侯身上遗传了几分所谓的高贵气质,也早被这些粗野的行为磨灭得所剩无几。
而十六岁的卫允看起来有股天生的风流韵致,这风流不沾尘不落土,纯洁干净得有如久居天外。低眉敛首站在风里,却与跟前高出一头的刘彻衬得十分和谐。
刘彻不对这样的女子和善,又对哪样的女子和善去?
我一时出了神,直到心底忽然微微冒出丝酸意来才觉得事态严重。
年轻风流的男人看见美貌的女子表示出友善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眼前这个祸胎还是在女人堆里臭名昭著的汉武帝刘彻,而我竟然对此泛起了酸,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我呼出口气平息了心绪,斜眼望着高斯递出的赏赐,也冲着刘春:“去,把上月得的那对翡翠玉镯子拿来,赏予这两位姑娘。”
她即使不是卫子夫,让我提起的心落了空,凭着今日这缘份我也愿意赏她点什么。
“奴婢谢娘娘隆恩!”
卫允及同伴立时与我伏地道谢,我让刘春唤起。
刘彻牵我的手,偏头看我:“时候不早,回宫吧。”
我点头,无言地与他转了身。
身后又传来卫允二人的恭送声。我边听边往前走,终于到了门槛处又回了回头。
那跪在地下的女子素衣裹身,乌油的长发顺着身势触到了地上,露出的后颈及双耳白晳莹润有如锦缎珍珠,除了令刘彻一见钟情的卫子夫之外,天下居然还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若不是卫子夫,那又得有什么样的品貌方衬得上卫子夫卫皇后这个名字?
在霸道独裁的汉武帝身边她仍然称居了三十八年的后位,家人亲眷尽得圣宠,长姐嫁入了侯门,二姐嫁给了权臣,长兄幼弟尽皆入朝为官,其弟卫青更是封侯拜将,这一切全部源自于卫子夫。
即使又有令刘彻日思夜想难以成眠的李夫人出现,也依然没有撼动到她的皇后之尊。若不是后来太子刘据出事,她会安安稳稳当着她的皇后直到寿终。这比起仅为政治牺牲品而委身于刘彻的阿娇来说,该是多么令她羡慕的命运,阿娇的痴傻,在刘彻眼里也许是一文不值。
我怀着甚不平静的心情步出了田蚡的家门,连他强笑着送我们上车也没有顾得上搭理。
刘彻在旁边问我:“怎么出来散个心反倒落了满腹心事?”
我放了帘子,甚无主意地乱叹气。(,)